秣陵夜雪

眼粉&方厨。偶尔苏苏叶神。

【方王】梨园梦——游园

OOC有,私设有,慎入。


5.游园

 

这个新年,微草班过得格外冷清。方士谦走后两天,叶修不知托什么人从上海拍了封电报来,电报里头说方士谦到上海以后就跑了个没影儿。宪兵队的人不死心,后来又来过一趟,还把微草的院子搜了个底朝天,却终究无功而返。

 

初三那天,微草班留守的人照例围着大桌吃饭。只是与方士谦还在微草的时候不同,饭桌上也没人插科打诨,弟子们都安安静静地捧着碗各吃各的。自己果然不知何时与这帮小辈们有了距离,从前方士谦在的时候还没觉得,王杰希想。

 

他又扒拉了两口饭,站起身来:“我吃饱了——你们慢慢儿吃,今儿初三就别出门了,就在院子里头耍耍罢。”

 

其实这帮小字辈们会这么安静也不全是因为王杰希一贯的距离感——方士谦突然的失踪、宪兵队的搜查给他们的心上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,他们私下里偷偷议论过方士谦的去向,以及方士谦究竟是不是真的是个共党。这样的讨论当然没有结果,但不知为何,他们总觉得王杰希应当知道些什么,却又不敢去问,索性对王杰希愈发敬畏起来。

 

吃完了饭,又不用练功,他们便跑到院子里打起了雪仗——正院里头的腊梅开着花,隔着大老远便能闻到那股清寒的香气。袁柏清使劲儿嗅了嗅,然后特别深沉地吟了句诗:“遥知不是雪,为有暗香来。”

 

柳非打趣他:“你又吊书袋呢?来给我们讲讲这诗什么意思呗。”

 

“这你都听不懂?”袁柏清很是嫌弃地看了柳非一眼,柳非穿了件桃红色的袄子,配着宝蓝色的裤子,整个人站在雪地里鲜亮鲜亮的。俗气,袁柏清想。不过他还是摇头晃脑地解释起来:“就是说,为什么我们远远地看到这梅花,却知道它不是雪呢?因为能闻到梅花的香味儿呀——”

 

柳非特别奇怪地看着他:“可这腊梅花金灿灿的,本来就不会被认成雪啊。”

 

袁柏清一时语塞,好在此时梁方恰好一个雪球扔过来,砸在了柳非身上。“好你个梁方,居然敢偷袭我——”柳非叱道,回身便加入了他们的战团。一时间,院子里面雪团乱糟糟地飞,大呼小叫声充斥着庭院,气氛好不快活。

 

袁柏清见他们玩得兴高采烈,也搓起一个雪球,往肖云身上砸去——可惜他的准头特别不好,扔到了不知道多远开外。偏巧此时门口进来一个人,这雪团便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来人的身上。

 

袁柏清尴尬极了:“叶公子,真对不住——”

 

叶修倒是笑呵呵的也没在意,只问他:“你们班主人呢?”

 

袁柏清指了指正院后面,说:“班主吃完饭就回房了。”

 

叶修便进内院去寻王杰希。他找到王杰希的时候,王杰希正站在窗边静静地看雪,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他桌上放着几张纸,纸上题了几句诗,淋漓的墨迹尚未干透——“瑶池仙阙不肯留,历尽凡尘落九州。万种归思无限恨,一夜青山尽白头。”

 

叶修小声读了一遍,方道:“大眼啊——这诗是好诗,只是未免悲凉了些。”

 

王杰希轻轻叹了口气没说话。叶修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,两人便一起立在窗前,看外头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。过了半晌,王杰希才开口问他:“你不在家里好好儿待着,跑来微草班做什么?”

 

叶修一副丧气的表情:“午饭时跟家里老爷子拌了两句嘴,被骂了一顿赶出来了——你好心收留收留我呗?”

 

王杰希见他一脸可怜巴巴的神情,点了点头。想了一下又劝他:“要我说,叶帅骂你也不是没道理,且不说你们家大业大,就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到了你这个年纪,也少有你这样每日浑浑噩噩的——何况你家里现放着个叶秋少帅做楷模,不惹老爷子生气才怪。”

 

叶修轻咳了一声,岔开话题:“你这里有茶水没,我走了半日渴得很。”

 

王杰希心知他不愿再多谈,便唤人来给他沏了茶水,又陪他下了两局棋。晚饭叶修是和微草班众人一起用的,他讲了好些自己留学法国时的见闻,引得一群小辈们都目不转睛地看他,席间气氛比中午要活跃得多。

 

吃完晚饭后不久,吴管家找上微草班来:“大少爷,您这和老爷怄气也怄了半天了,总不能今儿不回家吧?这大过年的……”

 

叶修倚在榻上抽雪茄,火星儿明明灭灭中他的脸不甚分明,只是声音还是一贯的漫不经心:“横竖我回去是给老爷子添堵,索性我就在外头住两日再回去。”

 

吴管家来之前就知道想劝动这位爷可不容易,干脆抛出了杀手锏:“大少爷,雪峰今儿下午回来了。您不去见见他?”

 

叶修一怔,掐灭了手里的烟:“怎么不声不响地就回来了,事先连个消息都没有?你这个当爹的都不知道吧?”

 

吴管家只想让他赶紧回去,也不多说:“等回去见着了,您自个儿问他呗。”

 

直到初十,中草戏院才开始营业。每天的上座率依然可观,尤其是当王杰希登台的时候,戏院里往往座无虚席。方士谦的离开,似乎没有对微草班产生多大的影响,日子一天天地过去,起初还会有几个年轻的弟子,不小心用“副班主”来指代方士谦,待到王杰希正式任命了邓复升做副班主之后,渐渐地,方士谦被提及的次数就更少了——就好像这个人从未在微草班存在过一样。

 

到了春天,王杰希抽了个空把方士谦住的那院子清理了出来,给新招来的弟子住,方士谦留下的旧物被他一半搬去了自己院子里,一半堆进了后院废弃的小屋中。其实方士谦留下来的一些旧书,王杰希也不怎么去翻,不过是为了留个念想罢了。那几张没写完的《霍小玉》戏文,王杰希提笔续写了几句,总觉得自个儿的行文风格和方士谦迥然不同,索性锁到了柜子里任它蒙尘。

 

一晃眼儿便是三年过去,微草班庭前的老槐树枯了又绿,绿了又枯,仿佛没什么变化似的;后院里头那棵梧桐树却是彻底枯死了。当年那一帮刚出科的弟子都已经唱成了小有名气的角儿,教王杰希欣慰不已——微草班创办之时,取名即有“区区微草,生于毫末;毫末之草,可以成原”之义,而如今,这些十八九岁的少年人成为了微草的未来,也承担着梨园界的未来。

 

因着京戏这十来年的蓬勃发展,北平城里也成立了“梨园行会”。行会的人本来要推王杰希做会长,被他婉拒后转而推举了喻文州。这几年来,往往单一家科班的演出已经不能满足戏迷们的需求,联袂演出、搭班唱戏之风悄然盛行开来,许多调节说和的事儿都要梨园行会参与——也亏得喻文州八面玲珑,长袖善舞,行会的一应事务都被他操持得妥妥当当。

 

叶修还是时不时跑到微草班来。据黄少天说,叶修不去微草的那些天,多半就会跑到蓝雨班去,白日里和他们说说戏,晚上就到隔壁的蓝溪剧院看表演。有时候,他会带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一起来,便是吴管家的儿子吴雪峰了——吴雪峰比叶修大两三岁,据说叶修当年留学法国时,就是吴雪峰陪他一块儿去的,谁知叶修书读了一半便肄业跑回了北平,反倒是吴雪峰踏踏实实地把这几年书念了下来,让吴管家很是欣慰。吴雪峰回来后去做了叶秋的副手,平日里也忙碌的很,偏生叶修一抓着他得闲的功夫就带他来看戏,一来二去和蓝雨微草两班的人也混了个面熟。

 

这一日春风和煦,蓝雨班院子里的一片桃花开得云蒸霞蔚,繁盛艳烈。几个老朋友照例坐在亭子里喝茶赏花,浅绯色的花瓣落了一地,映得各人的面孔都柔和了几分。喻文州慢吞吞地斟完了茶,翠绿柔嫩的茶尖儿在水里浮浮沉沉,清淡微苦的茶香和着桃花的甜香,散发出令人沉醉的气息。

 

叶修低头饮了口茶汤:“这茶不错——今儿这好天气,你们怎么不演《游园惊梦》呢?”

 

喻文州说:“前几日不是刚演过?哦,那日你到天津去了,没看着。”他笑吟吟地看了一眼黄少天,“这可不能怪我和少天啊,你问问老王他们微草演不演。”

 

王杰希瞥了叶修一眼:“我们最近演的都是新戏,《天女散花》和《红娘》。”

 

叶修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,不过他很快又笑嘻嘻地跟黄少天说:“少天,要不你就现场唱一段儿呗——”

 

黄少天白了他一眼:“说的轻巧,大爷我一场戏几千大洋的身价,你让我唱我就唱多掉价啊?”说罢手一指王杰希,“你让大眼唱去,反正他今晚又没表演。”

 

还没待王杰希答话,叶修就说:“不行不行,大眼这副样子太端庄了,演不出你那种春心萌动的俏皮劲儿。”

 

黄少天怒了:“叶修你大爷的!你才春心萌动呢!”

 

王杰希听叶修评他“端庄”,倒也没恼:“我和少天唱的《游园惊梦》,你怕是都听腻了罢?今儿不如让文州来唱,咱们瞧瞧新鲜。”

 

喻文州嘴里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,王杰希假装没看见他哀怨的表情,又说了一句:“正好我今儿晚上不用回去唱戏,你演杜丽娘,我给你演个春香吧。”

 

叶修和黄少天两人笑得打跌:“这个好这个好——还请文州万勿推辞。”

 

一曲唱毕,连勉强被叶修拉来的吴雪峰脸上都有淡淡的笑容。喻文州清了清嗓子,埋怨道:“我今儿才发现,最擅长一本正经耍弄人的原来是老王。”

 

王杰希捏着嗓子道:“小姐呀,你这般说话,教春香我好生伤心——”

 

几人又是一阵哄笑。叶修好容易止住了笑,端正了脸色,说:“其实我最近有个想法。”

 

“先前我在法国的时候,听了不少他们的歌剧和话剧——后来我就琢磨着,咱们的京戏是从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,也经历这么些年了,要是能像西方的话剧一样,传遍整个世界就好了。”叶修的语气很郑重,“正好前些日子,我和雪峰的老师从法国过来,跟他谈了一番之后我在想,咱们可以组个戏班子,到国外去唱——一旦成功,会是轰动世界的事情。”

 

他转头望向吴雪峰,目光灼灼:“雪峰,你说呢?”

 

吴雪峰沉吟片刻,说:“艺术方面的事儿,我没你在行——这两年光顾着带兵,旁的事儿都没时间兼顾。不过,这事儿,主要还得看几位老板的意思吧?”

 

喻文州想了一下:“事儿倒是好事儿,不过这班子要怎么组?我管着蓝雨班这一大摊子,还要忙行会的事儿,想来是没空去国外凑什么热闹的。”

 

黄少天立马说:“文州不去,那我也不去。”

 

气氛一下子有些尴尬,叶修抬眼看向王杰希。这位向来把心思都放在微草班上,连梨园行会的会长都懒得做——叶修估摸着他是不会答应的。谁知王杰希只迟疑了片刻,便对叶修说:“我倒是可以,咱们回头再商量商量罢。”

 

晚上回去的时候,叶修问王杰希:“怎么,舍得抛下你们微草班了?”

 

“什么叫抛下微草班……”王杰希反驳他,“左不过几个月的事儿——我不在的时间,正好让英杰他们多表现表现,微草有老邓坐镇着,出不了乱子。”

 

叶修仔细打量着王杰希。王杰希依旧是那副平淡从容、处变不惊的样子,不过叶修越发觉得他捉摸不透王杰希了——不,或许他从来就没能摸透王杰希的性子。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,说了句:“认识你这么久,我还从来没见你演过《霸王别姬》。”

 

王杰希说:“以前——没认识你的时候老演,腻歪了。现下又找不着合适的搭档儿,懒得演。”

 

他盘算了半天,确实也没找着个适合演霸王的,不由得感叹道:“现下梨园界还真是阴盛阳衰啊。”

 

叶修是个实干派,没过几天,他便带了几个洋人来找王杰希。那几个洋人在中草戏院看了几场演出后,纷纷赞叹起中国的京剧艺术来——据那位名叫白庶的翻译说。他们在北平梨园界四处邀角儿,组了一套临时班子,便准备起奔赴欧洲的行程来。临行前不久,叶修在法国的朋友打了份电报来,说欧洲正值经济大萧条时期,他们要来还得再多备些盘缠。本来一趟行程下来,已经花费了几十万大洋——这电报让叶修都有些犹豫起来。王杰希倒是浑不在意,“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。”他对整个班子说,“这些年唱下来,私蓄我还是有不少的,大家不必过于担心。”

 

他们一行人抵达巴黎的时候正值冬天,满街都是破败萧条的景象。正式演出前的那个晚上叶修去找王杰希,发现他正在看那本宣传的小册子——小册子上画着各式各样的京戏脸谱,戏服道具,还配着英文说明,那些画,都是出自北平城里最著名的画家肖时钦之手。

 

叶修笑了:“这英文你看得懂?”

 

王杰希反问他:“我需要看这说明?”他的手摩挲着纸张,正停留在“旦角”那一页,画中人粉面朱唇,凤眼云鬓,端的是流光溢彩、美艳动人。

 

“肖时钦的画儿真是绝了。”叶修赞叹,“白庶说,那帮拿到这册子的外国人一个个简直都看呆了,都说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。”

 

“我是发现了,洋人就爱夸张,凡事总往大了里说。”王杰希不以为然地笑了笑,“明儿还有的是值得他们呆的呢。”

 

“哟,大眼儿——这么自信?你就一点儿都不紧张?”叶修调侃他。

 

“我登台唱戏十几年了,还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紧张。”王杰希合上手里的书,不紧不慢地说,“挺晚的了,你回去歇着罢。”

 

紧张——自己究竟有没有过这种情绪呢?王杰希躺在床上想着。他关了灯,整个房间里黑暗而又一片寂静,他的思绪飘得很远,飘回了很多年前的那个秋夜,他站在方士谦的门口敲响他的房门,惶惑而又不安。倒仓——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儿,他想。而这种惶惑又不安的感受,大概从那以后,也都不会再有了。

 

黑暗中,王杰希闭上眼睛,唇角有一丝苦涩而又释然的笑意。

 

第二日,一出《贵妃醉酒》惊艳了整个巴黎。随之而来的是席卷整个欧洲艺术界的一场由中国京剧带来的风暴——即便是在经济一片大萧条的情况下,整个班子的演出依然是场场爆满,一票难求。甚至有富商不远千里从欧洲的其他国家飞来,花费十倍的价格求得一票,只为一睹王杰希的台上风采。

 

当他们结束了巡回演出的最后一场时,听着台下雷鸣般的掌声,站在台上的王杰希不禁笑了。他想起了林杰离开微草时的微笑,以及他郑重的托付——微草的未来。

 

这一刻,在微笑着谢幕的王杰希所担负起的,不仅仅是林杰曾经托付的微草的未来。他以自己精湛的表演艺术,点燃了整个梨园界的希望之火——从此以后,京剧正如从亭台水榭中,穿花拂柳而来的袅娜女子,以其最优雅的姿态,款步走向了世界的舞台。


TBC


过渡章,不时把老方召唤出来刷点存在感。

老王外出演出原先是照搬梅兰芳先生赴美演出的事迹,后觉得不妥改为欧洲巡演,首发为法国巴黎歌剧院。

《游园》和《惊梦》是两折戏。

推荐一本书,章诒和的《伶人往事》。

好想知道有木有人发现目前为止写的一丢丢的袁柳啊~【就算没有你说了大家也知道了好吗【我不管我就要说泥萌打我呀】】

感谢浮云姑娘捉虫,霸王应该是“生旦净末丑”中的“净”,但也有老生/武生演员会去唱,武生居多,比如三大贤之一的杨小楼。


评论(28)

热度(86)
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