秣陵夜雪

眼粉&方厨。偶尔苏苏叶神。

【方王】梨园梦——惊梦

这章的标题应该很好猜吧。OOC有,私设有,慎入。


6.惊梦

 

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,日本关东军一手策划了“柳条湖事变”。同年,辽宁、吉林二省失陷;到一九三二年二月,日军又攻占了齐齐哈尔与哈尔滨,至此,东北三省全部落入日军的掌控。

 

这一年,北平的冬天也格外的漫长而寒冷。从东北逃来北平的难民们,带来的不仅仅是如惊弓之鸟般的仓惶——在他们的描述下,驻守在东北的军队毫无抵抗之意,便将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拱手相让。而报纸上不时提及的委员长“攘外必先安内”的长篇大论,更是让北平城里的人们陷入了极大的惶恐与不安之中。

 

东北陷落,也不知道方士谦怎么样了——除却与北平城里其他人相同的顾虑外,王杰希的心上更多了一份担忧。或许,当初应该让方士谦往南边去,他想。可是听叶修和吴雪峰谈起当下的局势来,竟是各处都不太平。偌大一个中国,又有何处是安身之地呢?

 

但不论如何,当下的日子总是要过——到了新年,微草班的人照旧贴起对联,挂上灯笼,这喜庆的气氛也稍稍冲淡了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阴霾。正月十五的时候,微草班照旧和蓝雨班一起到叶府登台唱戏——这似乎已经成了和叶修相识以来的一个传统。因着王杰希与喻文州二人只需负责压轴和大轴的两出戏,叶修便请他们到自己的院子里打发下午的辰光。天空灰沉沉的,外头的风也是阴寒刺骨,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,惯会活跃气氛的黄少天又不在,一时间倒显得三个人各怀心事似的。

 

“眼下,这局势可不安稳啊。”叶修平日里明亮狡黠的眼睛里覆着一层淡淡的忧色,“大眼,文州,依我看你们不如早作打算。”

 

王杰希抬起眼来看他:“打算?我们能有什么打算?我看,倒是该问问政府有什么打算才是。”

 

叶修劝他:“雪峰和我说,日本人这番胃口可不小——现在拿下了东北,下一步便是咱们华北。你们要想过安生日子,不如趁早南下。”

 

王杰希道:“华北现放着这么多驻军呢!他们不放一枪一炮便舍了东三省让给日本人,难不成连华北也要一起让了?”他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讥讽的神色,“从来都是南下容易,北上难——西晋、北宋、大明,可不都是这么一步步亡了的么?”

 

喻文州说:“是啊……几百年的故都,真的也会说舍了便舍了么?”他摇了摇头,神情竟然有些迷茫,“就算我们南下,又能偷安到几时呢?”

 

叶修听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,过了半晌,他吸了口烟,又重重地吐出来,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:“不管怎样,总归逃得一时是一时——等过了新年,我打算把沐橙送到上海去。”

 

山雨欲来风满楼,察觉到这种气氛的也不止叶修一人。到了六月,淞沪一带一停战,叶修就把苏沐橙送去了上海,其他的戏班也陆陆续续地有角儿离开。又过了半年,连邓复升都来向王杰希辞行。他在微草唱了这么些年,嗓音不比当初洪亮,精神也不如从前了——他索性加入了这波儿南下的大军,省得每日在北平城里心惊胆战的。送他离开那日,微草班不少弟子都难过得哭了出来——邓复升是个忠厚老实的人,平日里待他们又极好,他们挨了教习师傅的骂,邓复升往往会在旁边劝和,小辈弟子都对他爱戴的紧。

 

柳非的眼睛哭得红彤彤的:“副班主,等以后太平了,您还回来微草班成不成……”

 

邓复升苦笑:“那都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啦……”他见柳非瘪嘴又要哭,赶忙说:“别哭,要真的有那么一日,就算我老得唱不动了,也回来看你们。”

 

柳非立马破涕为笑:“到那时候,我肯定也能成苏沐橙那样有名的角儿啦——说不定比现在的苏沐橙唱得还好!您要是来看我唱戏,我肯定给您留最好的座儿!”

 

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儿,神情却欢喜的很。袁柏清扯了扯她的袖子,低声说:“给副班主送别呢,你别光顾着自己发梦。”

 

柳非擦了擦眼泪退到一边。王杰希走过来拍了拍邓复升的肩,凝视着这位相识多年的老搭档——他心中有万语千言,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,只道了一声“保重”。

 

邓复升离开后不久,北方的战火进一步地蔓延开来。继山海关被攻破后,驻守在承德的军队再一次让人失望——为首的将领卷着军资逃了个没影儿,剩下的军队群龙无首,他们未曾与日军交战,便弃守了承德,整个热河省随之陷落。

 

叶修也不像从前那样总是跑来微草班找王杰希了。叶秋和吴雪峰领兵驻守在喜峰口,叶帅本人已是迟暮之年,主持后方的工作大半都交给了叶修,饶是他心里再不愿意,每天也依旧忙得团团转。但仅仅靠叶秋和吴雪峰带领的一支军队显然无法阻挡日本人的炮火,叶秋带兵与日军在喜峰口激烈交战,派出去的五百敢死队最终只生还了不到二十人——即便如此,他们终究还是节节败退,不得不领着残部撤回了北平,他们回来的那天下着倾盆大雨,士兵们个个衣衫破旧形容褴褛,脸上有不甘与愤懑的神情。有些人是被担架抬回来、或是被同伴架着回来的,雨水冲刷着他们的伤口,使得这些伤兵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。

 

每一个看到此情此景的北平人,心情都是无比沉重的——王杰希也不例外。他想起从前只在史书里头读到的,那一幕幕关于战争的描写。当战争的阴云密布,它所带来的硝烟与鲜血赤裸裸地展现在王杰希面前时,他才蓦然发现,从前读到的那些画面之残酷,比起真正的战争来,竟然不及万一。我应当做些什么,我必须做些什么——他少有这样激烈的情绪,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。

 

当他再一次见到叶修的时候,已经是他俩同坐在中草戏院的楼上雅间里,听微草班排的新戏《煤山恨》了——大约是出自真情实感,台上的袁柏清唱得高亢又悲切,把个崇祯帝的椎心泣血表演得活灵活现。

 

“听说是居庸关贼兵围困,三百年锦江山化为灰尘——满朝中俱都是谗臣奸佞,哪一个能分忧能定太平?”

 

听到“三百年锦江山化为灰尘”的时候,叶修的眼眶不禁红了。他攥紧了拳头,嗓音低哑:“咱们……咱们不能就这样看着中国亡了。”

 

《煤山恨》是王杰希带人编的,可此时他自己也听得心里难受极了:“我知道,你尽力了——不止是你,叶秋少帅、吴副将他们都尽力了……”他的声音都是颤抖的,“我虽只是个唱戏的,却也晓得尽力而为……可那些不战而逃的将军元帅们,怎么就连这么个道理都不懂呢?”

 

叶修默然。他没法儿回答王杰希的问题,因为他自己也不明白,何以东北、乃至热河会陷落得如此之快——当年的明朝尚有个袁崇焕,以一己之力支撑了整个宁锦防线将近五年之久,可现如今,以中国之大,竟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袁崇焕来了。

 

他吸了吸鼻子,问王杰希:“你真的不走?”

 

王杰希面色惨然:“走?走到哪里去呢?现下整个中国哪里还有个太平的地方?我生在北平,长在北平,就算死,也是要死在这儿的。”

 

喜峰口一役后,政府和日本人签了个停战的协定,北平城获得了短暂的安宁——然而这样虚幻的安宁并不稳固,尤其是对于所有的保护屏障都已经被日本人攻陷的华北人来说,睡梦里仿佛都听得见日本人的枪炮声。叶秋与吴雪峰退回北平城外后,又招了好些新兵,每日里进行高强度的操练,而叶修也渐渐地熟悉了军务,再不像从前那般一副吊儿郎当的派头——时光使他变得沧桑,将他磨砺得更像一个军人。

 

后来,当王杰希和喻文州谈起第一次见到叶修时的情景时,竟然都觉得恍如隔世,彼此不胜唏嘘。

 

与王杰希一样,喻文州也没有离开北平城的打算。他是北平梨园行会的会长,这两三年里组织募捐、义演的事情都是靠他四处奔走——这一日,又结束了给将士们的义务演出,王杰希带着微草班的几个人帮喻文州收拾完后台的道具行头,一抬头,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满满的疲惫。

 

喻文州不禁苦笑道:“老王,你说这样的日子,什么时候是个头呢?”

 

王杰希也是笑得苦涩:“谁知道呢?这样的日子……没准儿还有更糟的在后头呢。”

 

喻文州知道王杰希的话绝非危言耸听——此时连绵的战火已经在整个华夏大地上点燃,烧得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一片疮痍。更令他们感慨的是,即使到了这个时候,他们的政府依然在向狼子野心的日本人不断地退让妥协,偶有不满的声音发出,立刻会被他们残酷地镇压——前些日子,乔一帆满身灰尘,跌跌撞撞地跑回微草班,还扶着一个受伤的学生。王杰希问起的时候,乔一帆告诉他,北平的进步学生组织了个“反对内战”的游行,与军警发生了冲突,好几个领头的被抓了,这个受伤的跑到微草班附近,正巧遇到乔一帆,乔一帆便帮他躲开了军警的搜查,将人领了回来。

 

王杰希没有责怪乔一帆什么,事实上,透过乔一帆那坚定的、闪烁着热情光芒的眼睛,他似乎看到了当年方士谦的影子。乔一帆在微草班里并不算是个出色的弟子,同是唱小生的,周烨柏唱得比他要好得多,登台的机会也远远超过他。他平日里不声不响,看起来是平庸而怯懦的——但是此刻,王杰希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孤勇。他叹了口气,自己终究是低估了这个弟子,他想。

 

他差人去找了叶修,连夜把那个受伤的学生和乔一帆一起送到了叶秋城外的军营里——乔一帆走得匆忙,甚至没有来得及和高英杰道别。王杰希在后院门口送他,依然是寒风凛冽,依然有片片雪花从空中飘落,只是这一次,他送走的不再是那个人。

 

“以后多珍重罢。”他拍了拍乔一帆的头,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漫天的风雪中。王杰希仰起头,漆黑的天空里看不到一颗星星,有冰凉的雪花落在他的唇边。

 

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,驻扎在北平城外的日军攻击了卢沟桥与宛平县城。这一次的和谈没有成功——在广安门,叶秋率军与日军展开了激烈的交火,而更多的日军如潮水般地到来,包围了这座古老的都城。北平守军在城外与日本人激烈地交战,隆隆的炮火声中,城内颐和园里头的德和园戏楼上,与之交织的是京剧那高亢的西皮流水声——台上演的是世间的悲欢离合,台下的士兵们是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。台上的人目送台下的人以决绝的姿态离去,投身到战争的洪流之中,以自己的生命为这座风雨飘摇的旧都城唱响一曲最后的挽歌。

 

犒军的戏连演了三天三夜,各人的嗓子都唱哑了,伴奏的几位琴师手都磨出了血来。日暮时分,天边的残阳如血——又或者如血的并不仅仅是残阳,还有逼近城池的火光。叶修是随着最后一批兵士们到来的,吴雪峰陪在他的身边,脸色痛苦而隐忍。叶修皱巴巴的军服上染满了硝烟的气味,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,显然是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。王杰希和喻文州看着他,只觉得他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种悲凉绝望的气息。

 

叶修的神情有些恍惚,他的嗓音是完全沙哑的:“叶秋受了重伤,怕是……不大行了。”

 

王杰希和喻文州对视一眼。他们都明白叶修此时的痛楚,却不能替他分担丝毫。叶修接着说:“我是来跟你们道个别的……北平城要守不住了,剩下来的将士们……我不能看着他们白白送死。”

 

他自嘲地笑了一声:“我以前老是笑话叶秋端着,笑话他做的都是些顶死板、顶无聊的事情……”他的声音发颤,“可到头来,我才发现,我根本不如他。”

 

他的拳头攥的紧紧:“如果是叶秋的话……如果是他,一定会死战到最后一刻的。”

 

没有人说话,除了戏台上悲凉的胡琴声,只有火炮的巨响从城外头传来,一声又一声,离他们越来越近,震得他们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。

 

这时,王杰希开了口:“但是你还活着。”

 

叶修向他望去,王杰希比前几年又瘦了些,脸上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、教人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的表情。但他的目光里比从前多了些更深沉的东西,叶修想道。

 

片刻后,王杰希又说:“你还活着,你的将士们也还活着。活着才有希望,死了,就什么也没有了。”

 

这是叶修这一生中,第三次面对亲近之人的死亡。第一次是他站在苏沐秋的病榻前,眼睁睁看着他被肺结核折磨了几个月后,咽下了最后一口气;第二次则是目睹一向疼爱纵容他的老太太的离去——老太太走得安详又无牵无挂;而这一次,吴雪峰带他去看叶秋的时候,叶秋已经是满身鲜血,气息微弱,只有那对一贯严肃冷厉的眼睛里,还闪动着微弱而不甘的光芒。

 

叶修看着王杰希,点了点头:“是啊……人生的路还有很长,至少我们都还活着。”他转过头去望向吴雪峰,通红的眼睛里像是燃烧着火焰一般,“咱们去替叶秋把没做完的事做完。”

 

就在这个黄昏,叶修和吴雪峰率领他们的残部离开了北平城。他们且战且退地走到了天津一带,又与日军交火了好几次,最终退守到了保定一线——而在他们撤退后,日本人彻底接管了北平与天津。日本人攻占北平的这一仗打得极其惨烈,好几处古城墙都只剩下了断壁残垣。时值盛夏,那些死去的将士们的尸体得不到收殓渐渐腐烂,整个北平城里都充斥着那股腐朽的、象征着死亡的味道。

 

虽然是炎热的夏天,每个北平人的心里却都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。日本人对战后的北平城进行了残酷的大清洗,有些来不及撤退的伤兵躲藏起来被他们发现后,立即处以极刑——然而,如同所有的乱世一样,人性中那些丑恶的部分也得到了最淋漓尽致的展现,不少遗留下来的政府官员投靠了日本人,成为他们的走狗。

 

王杰希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。叶修他们撤退的那个晚上,他和整个微草班便将唱戏的各种道具行头都收了起来。“以后都不必唱了——”王杰希对微草的弟子们说。

 

众人的眼神各不相同——有疑惑于王杰希的决定的,也有痛苦却了然的。但他们都一言不发地收拾好了东西各自回去,长夜漫漫,过去的所有美好与光明像一场春秋大梦,而破晓的那缕天光,却像是永远不会到来一样。


TBC


这章写得慢,而且写得心里特别难过。叶秋他们的军队原型是二十九军,五百人的敢死队是当时名震一时的”大刀队“。

《煤山恨》和《明末遗恨》都是讲明朝灭亡故事的京剧,唱词其实出自《明末遗恨》,但是个人比较喜欢《煤山恨》这个名字,所以杂糅在了一起。

发了第一份便当给叶秋,英雄安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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