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方王】梨园梦番外——满船清梦压星河
小甜饼To蛋蛋~顺便还点文的债。OOC，慎入。
方士谦昏迷过去之前，眼前最后浮现的场景，是当年那个漫天风雪的深夜，王杰希送他离开微草班时脸上的微笑。
他第一次见到王杰希时，对方只有七岁，而他自己也不过九岁，正是上蹿下跳，猫狗都嫌的年纪。那时，林杰牵着王杰希的手走进微草的院子里，男孩儿瘦瘦小小的，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。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长得茂盛，方士谦正趴在树上抓一只雀儿，看林杰过来，匆匆忙忙从树上往下爬，抖落的槐花儿沾了他一身。
他三步并作两步往林杰跑去，嚷道：“班主，你回来啦！”
林杰看他跟个泥猴儿似的，不免失笑。他伸手摸了摸方士谦的脑袋，说：“下来的时候也不仔细着点，万一摔了可怎么办？”
方士谦挠了挠后脑勺，“嘿嘿”地傻笑了两声，说：“没事儿，这树我一天要爬个七八回的，肯定不会摔着！”他有些好奇地朝王杰希看了两眼，只见对方低着头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林杰笑着和方士谦说：“这是王杰希，以后就跟咱们一起待在微草了。杰希比你小两岁，你以后不要欺负他。”
这时王杰希才抬起头来，与方士谦对视。他脸上没什么表情，只是用那一对大小眼儿打量了方士谦一番。这时林杰又转过头，温言对王杰希说：“方士谦——我之前跟你提过的。”他招招手让方士谦过来，又蹲下身子，把方士谦的手拉过来和王杰希的放到一起，“以后要好好相处啊。”
过了一会儿，林杰被拉胡琴的余师傅叫走了，走前又叮嘱了方士谦两句，让他带着王杰希在微草的院子里逛逛。五月的春风又轻又暖，空气里满满的都是槐花那清淡幽微的香气。方士谦盯着王杰希的脸又看了一会儿，忽然起了些顽心，笑着冲他说：“原来你是个大小眼儿啊——我以后叫你大眼儿好不好？”
王杰希没理睬他。方士谦又试探性地叫了一声：“大眼儿！”
“随你怎么叫。”王杰希朝他看了一眼，眼中的神情在方士谦看来冷冰冰的。方士谦忽然觉得有点儿泄气——这个新来的男孩儿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一个有趣的玩伴。但林杰的嘱托他还是牢记在心，说：“我带你四处逛逛罢。”
王杰希点了点头，方士谦便带他往微草的后院走去。方士谦生性活泼，虽然王杰希默不作声，他一个人自说自话，倒也乐在其中。经过西院的时候，方士谦压低了声音，很神秘地跟王杰希说：“你看这边的墙头。”
王杰希顺着方士谦手指的方向，盯着那墙头看了半天，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，脸上渐渐地浮起疑惑的神色。方士谦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：“这边墙头上没有插玻璃片儿，又矮——我每次溜出去玩儿都是爬这个墙头出去的。”说罢，他很是老成地瞪了王杰希一眼，“你可不要说出去！以后我出去玩儿，肯定记着带上你。”
他说这番话的时候，像个大人一般拿腔拿调。王杰希听他语气严肃，不免也严肃了起来，郑重地点点头，说：“我知道了。”
小孩子之间的友谊是很容易建立起来的，他们只需要共同分享一个秘密，尽管这秘密只是一座低矮的墙头。方士谦带着王杰希把微草的院子逛了一遍，逛到后院的时候，两个人已经有说有笑了——其实用有说有笑来形容未免有些勉强，大多数时候都是方士谦在说，王杰希在听，唯一的区别是，在方士谦眉飞色舞地讲述他在微草班的丰功伟绩的时候，王杰希的脸上会有淡淡的笑容。
方士谦带着王杰希摸进后院的小屋里，指着角落上一个小箱子说：“这里面都是我的宝贝。”
见王杰希向他抛来一个询问的目光，他很得意地打开箱子盖，里面是半箱子破破烂烂的话本小说：“我跟你说，这些书可好看了……”
王杰希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。方士谦心想果然还是个小屁孩儿，不懂得“书中自有黄金屋，书中自有颜如玉”的道理，浑然忘却自己也不过比对方大上两岁而已。他用自豪的语气解释道：“这些都是我偷偷从外面的书局买回来的，班主不怎么管我，但教习师傅管得严不让看……”他又在箱子里摸了半天，摸出半截蜡烛和一盒火柴来，“我有时候晚上会偷偷跑过来看，你要是想听故事的话，我可以给你讲呀。”
他说得兴高采烈，却听王杰希轻声念道：“唐传奇之……霍小玉？”
听到王杰希的话他吓了一跳：“原来你识字儿啊？”
王杰希点点头：“以前会偷偷地在私塾外面听先生讲课……”他的声音越来越轻，脑袋也垂了下来，方士谦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，便催着他问：“后来呢？”
“后来……我们那儿闹旱灾，就全家逃难出来了。”王杰希的声音有些哽咽，他拿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脸，才继续说了下去，“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。”
他毕竟年纪小，提到了伤心事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。方士谦顿时手足无措了起来，往兜里摸了半天才想起来昨天把手帕洗了，又见王杰希难过得很，便伸手帮他擦眼泪。两人的手都脏兮兮的，不一会儿便把王杰希擦成了个花脸。
过了好一会儿王杰希终于不哭了。方士谦觉得特别不好意思，就说：“对不起啊，我不是故意惹你伤心的。”
王杰希使劲儿吸了吸鼻子，把眼泪憋了回去：“我知道。”
方士谦说：“微草这地儿可好了，班主待人也可好了，你以后肯定会喜欢的。”
王杰希用力地点了点头，眼睛里带着一点泪花儿，晶亮晶亮的。原来大小眼儿也不难看啊，方士谦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，暗自想道。
诚如方士谦所说，微草班的确是个好地方。与旁的科班不同的是，教习师傅虽然严格，却很少责打弟子。而班主林杰待人温和，又怜王杰希小小年纪便失了双亲照拂，对他格外的好。王杰希在微草住了一个月后，林杰便开始教他唱戏——这一教才发现，王杰希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嗓子，悟性也是一等一的好。这让林杰欣慰极了，到了王杰希十三岁时，他便把王杰希叫了去，说：“杰希，我打算安排你下个月出道——你自个儿想想看，想唱哪出戏？”
王杰希有些惊讶，林杰似乎看出了这一点，温言劝道：“十三岁出道不算早，你也要对自个儿的水平有信心。”他笑着看向王杰希，“是你的话，一定能唱出个满堂彩来——我可指望着，以后要把微草班都交给你呢。”
王杰希的表情渐渐郑重起来。他向林杰行了个拜师时的大礼，说：“师傅，您放心，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。”
林杰笑着扶他起来：“咱们师徒之间不讲这些虚的。”
王杰希的确没有辜负林杰的期望，一出《贵妃醉酒》让年少的他蜚声北平梨园界。但后来的事态发展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，因为他的出众表现，微草班的戏迷们对林杰越来越苛刻，意见越来越大——最终，林杰被迫离开了微草班。
林杰走的那天王杰希难受极了。如果可以的话，他宁可自己离开，换林杰留下来。但林杰只是用他那洞悉一切的温和目光看着他，便让他把所有的冲动都压了下去。离开前的晚上，林杰去他的院子里找他，与他促膝长谈了一次。那是一个晚风温柔的夏夜，漫天的星河似乎都倒映在林杰的眼睛里，他的笑容也是一贯的亲切柔和：“杰希，微草的未来就交给你了。”
自打他出道以来，林杰总是这么说。对于这位几乎可以说是给予了他现有的一切的恩师，王杰希从不会有半点违逆，而林杰也从不教他为难。这一次……大约是他第一次，也是最后一次教王杰希为难了。
但他依然不会违逆林杰。他凝视着林杰的眼睛，什么都没说，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。林杰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神色，过了片刻又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，叹了口气说：“士谦……性子直，你以后要多担待了。”
王杰希依然是那副郑重的神情：“我会的，您放心罢。”
对于林杰的离开，方士谦其实并没有别扭得太久。从本质上来说，他是一个温柔而善解人意的人，虽然这种温柔常常被他用炸毛的表象伪装起来。他知道林杰对王杰希的期望，也清楚地明白不论是林杰还是王杰希，对微草的爱都不会比他少上半分。所以当他推开房门，看到王杰希的时候，心中好像忽然有一块大石落了地。
“怎么了？”他问王杰希。
王杰希涩声开口，声音与从前有细微的差别：“我……今儿倒仓了。”
“进来说。”他侧过身子，把王杰希让进房间。王杰希的侧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清瘦伶仃，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两人第一次见面时，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儿看起来也是孤独的——想到这里，他心下登时一软，那些微妙的别扭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，在这一刻，他只记得王杰希与他是年少时的玩伴，也是未来微草的支柱。
他从抽屉里翻出以前自己倒仓时用的那张药方。背对着王杰希使他感觉更自然一些，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倒仓期间应该注意的事项，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。送王杰希出门时，他看到对方的神色也比来时轻松了不少。
他望着王杰希的背影，突然开口说：“你好好歇息，别老想些有的没的。”
王杰希的脚步一顿。片刻之后，王杰希转过身来，月华如水，在庭前拉长了他们两个人的剪影。此刻，王杰希脸上的笑容也温柔得如同今日的月光：“好。”
在这一瞬间，方士谦似乎听到了坚冰破裂时那清脆的声响。虽然是寒意入骨的秋天，恍惚之间，他竟觉得有隐约的春风拂面，宛如他们二人初见时一般。
在王杰希倒仓的这一年内，方士谦挑起了微草班的大梁。他此时已经是北平城里小有名气的角儿，本当爱惜羽毛——但为了微草班的生计，即便是小户人家的堂会，只要出的价钱合适，他也乐颠颠地去唱；就算是再苦再累的配角，他也认认真真地去演。每当他一脸倦色地回到微草时，王杰希总是在他的院子里等他，也不多说什么，只是为他递上一盏清茶。
到了第二年的夏天，王杰希的嗓子终于好了。王杰希复出的剧目是《霸王别姬》，一出戏唱罢，中草戏院台下的看客纷纷叫好，满堂喝彩声近一刻钟后才停歇。两人谢幕后在后台的化妆间里卸妆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。
聊到一半，方士谦低低惊呼了一声。王杰希回过头看他：“怎么了，大惊小怪的？”
方士谦说：“我才想起来，今儿个是七夕——”他见王杰希看他的眼光有些好奇，便说，“街上估计有不少好玩儿的，待会儿一起去看看？”
王杰希笑了笑，说：“那这些戏服道具……”
“咱们帮余师傅收拾好，让他们自个儿拿回去好了——反正也不远。”方士谦说。
王杰希此时妆面已经卸完，露出清清淡淡一张脸来：“好，我也许久没出去转转了。”
可惜的是，他俩出去的时间实在太晚，街上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去了一半，卖东西的小贩也纷纷开始收摊。见方士谦露出了失望的神情，王杰希说：“你别不高兴——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方士谦将信将疑：“什么地方？”
王杰希很高深莫测地说：“去了你就知道了。”
他们穿过人声鼎沸的长街，沿着昆玉河缓步而行。河上华灯映水，远望过去一片璀璨，有隐约的歌声从河上的画舫中传来，似乎还带着些胭脂香气。王杰希带着方士谦转过几条小胡同，路上的人渐渐变少，直到最后一个人也不见。
狭窄的胡同里连盏路灯都无，只有清冷的月光照在铺路的石板上。刚转入这条胡同时，瞬间的黑暗让方士谦有些不适应，差点儿绊了一跤。他踉跄了一下后站定，却发现王杰希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：“小心点，跟着我走。”
王杰希的手比他的要凉些。隐约的汗意从他的手上传到王杰希的手上，最后两人手掌心都起了一层薄汗，松开的时候掌心粘腻地粘在一起，像是都有些留恋不舍似的。走到路边的一处时，王杰希带着他拾级而下，到了台阶末端的时候，光线比先前强了些，方士谦眨了眨眼睛，只见台阶下方停着一条小船，随着昆玉河的水微微晃动，粼粼的波纹反射着月光，一派静谧安和。
“你怎么发现这么个地方的？”方士谦有些好奇。
“秘密。”王杰希没回头，语气却是异常轻快的，“上船罢，这边的景色好得很。”
夏末河上的晚风凉爽宜人，和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，隐约间还能闻到水藻的腥味儿。白日里天气晴朗，漫天的星辉倒映在河水中，又被吹来的微风揉碎成一片片的，宛如细小的钻石。
船舱有些逼仄，坐了一会儿之后，王杰希索性躺了下来。他起身的动作有些大，船身剧烈地摇晃了几下。方士谦有些不满地轻轻踢了他一脚：“你躺下来干嘛？”
王杰希说：“看星星——你要不要也试试？”
两人一坐一卧，小船的平衡有些难以保持。眼见王杰希并无起身的打算，方士谦只好躺到他旁边。河水带起的波浪轻轻撞击着两侧的船舷，入耳便是沉闷的声响。而目光所及之处，是深蓝色的夜空，宛如天鹅绒的幕布一般。七夕佳节，银河显得格外分明，不知道多少颗星星聚集在了一起，在那片长河的深处闪着光，直教一旁的明月都为之失色。
两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话。沉默了一阵子之后，方士谦指了指天上最亮的两颗星，轻声地说：“那是不是就是牛郎和织女两颗星？”
他没有听到王杰希的回答，却听到了对方平稳的呼吸声。他艰难地侧过头去，动作小心翼翼，生怕惊醒王杰希——王杰希大约是做了什么好梦，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。
此情此景，方士谦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读过的一首名不见经传的诗。诗的最后两句是“醉后不知天在水，满船清梦压星河”。王杰希的鼻息轻轻地喷在他的耳畔，带着令人恍惚的热度，这一刻方士谦闭上了眼睛，他隐约地觉得，自己虽然没有喝酒，却已经醉了。
波浪撞击船舷的声音越来越大，王杰希似乎还睡得很熟，方士谦却觉得有些不耐烦，水波的声响搅扰了他得到的片刻安宁——他晃了晃脑袋，睁开眼睛。目光所及之处却是一片阴暗，只有一盏油灯在狭小的刑讯室内燃烧，摇曳挣扎着发出一丝微弱的光亮。
他低下头，轻轻叹了口气。这大约是他这些年来，最好的一场美梦了。
见他有微弱的动静，对面的刑讯官走上前来，用尚有些生涩的中文问道：“你招不招？不招的话，我们还有其他的刑罚等着你。”刑讯官又想了想，才终于把自己要说的话表达出来，“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。”
方士谦在心中默默估算了一下时间——此时距离他被捕已经过去了近三天。差不多是时候了，他想。
他的嘴唇动了几下，才发现自己现下连发声都困难。刑讯官见他似乎要开口，便问道：“你想通了？”
方士谦轻轻地点了点头。刑讯官脸上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，转身大步离开了刑讯室，想来是去向长官汇报了。卧底的计划即将开始——方士谦想，同时在心中暗暗地祈祷一切能够顺利。
他又重新闭上了眼睛。那一船星辉不曾在他的眼前浮现，却永久地留在了他的记忆深处。即使在此刻，这只是场美梦，也终会有再实现的一天。
END
为自己的手速感动了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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