秣陵夜雪

眼粉&方厨。偶尔苏苏叶神。

【方王】梨园梦——葬花吟

OOC有,私设有,慎入。


9. 葬花吟

 

一九四零年的年初,大约是王杰希十几年来过得最安心的几个月——他与方士谦偶尔在蓝溪剧院的后台化妆室匆匆见上一面,说起来还要感谢蓝溪剧院老板一直以来捧角儿的习惯,使得他不用和其他人共用一个化妆间。

 

像达成了某种奇怪的默契似的,他俩每次见面时,也不过聊些琐事——王杰希谈的多半是微草班弟子们这些年来的境况,而方士谦有时会对王杰希的表演评点一二。多年前他们的相处模式便是如此,而间隔了十二年的岁月之后,好像一切都变了,又好像一切都没有变一样。

 

这天情报处的活儿不多,方士谦便早早地下了班。晚上蓝溪剧院演全本的《红鬃烈马》,戏票他都已经提前一天买好了。谁知刚出办公室的门,便被人叫住了。他回头一看,正是情报处新调来的另一位副处长赵长林。

 

“哎,老方!这么早下班?晚上有安排不?”赵长林满脸堆笑,一对儿三角眼看上去都比平日里小了一圈。

 

方士谦本不太乐意搭理赵长林,但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,便说:“晚上有安排了。”

 

赵长林今日对他分外热络:“你能有什么安排——又是去看戏罢?久闻你方老板的大名了,今儿带兄弟一起去,热闹热闹?”

 

方士谦忍不住皱了皱眉:“我离了梨园行十几年了,‘方老板’这个称呼可当不起。”

 

赵长林“哎哟”一声,又说:“您瞧兄弟我这嘴!有什么得罪老兄您的地方,还请多多包涵。一起吃个晚饭?我请。”

 

方士谦不好拒绝,心想幸亏晚上不是王杰希登台,不然要寻个由头拒绝真还有些难度。两人一起去了玉华台饭庄,席间赵长林一直侃侃而谈,方士谦不时应两句声,吃得也是索然无味。

 

好容易挨到一顿饭结束,两人到蓝溪剧院楼上雅间落了座——打从那次被袁柏清见着后,方士谦便不再坐楼下听戏了。开场前,赵长林还跟方士谦说:“方兄——要论京戏上的造诣,我可不如你;你有什么高见可要给兄弟我讲讲啊。”

 

方士谦点点头。大幕一拉开,赵长林倒真的不说话了。这一日的《红鬃烈马》,李远和徐景熙照例饰演王宝钏和薛平贵,他们又从微草邀了柳非来演代战公主。蓝雨的《红鬃烈马》与旁的班不同,《银空山》一折依然是重头戏。柳非唱到“开弓放出雕翎箭”时,赵长林侧了头对方士谦道:“我看这个柳非虽说是王杰希弟子,这身段唱功倒有几分像从前兴欣的苏沐橙。”

 

方士谦摇摇头,不动声色:“要比苏沐橙,还差得远。”

 

赵长林“嘿嘿”一笑,说:“那是你老兄眼界高……自打苏沐橙走了以后,我看北平城里‘第一坤旦’的名头,柳非也算当得起了。”

 

方士谦说:“乾旦坤旦没必要分那么清楚——终归还是看演的如何。”他岔开了话题,“李远的王宝钏演的也好,《三击掌》到《武家坡》角色心态的变化拿捏的很准。”

 

赵长林见他不以为然,也没再说什么,只眯了眯眼睛接着看下去。到《大登殿》代战出场时,他又站起来喝了几句彩。方士谦见他如此做派,心下隐隐有些不舒服的感觉。

 

待到落幕散场,赵长林问方士谦:“方兄现在和微草的人还有来往么?”

 

方士谦摇摇头:“早就不来往了。”他露出尴尬的神气,“当年……和他们闹得有些不愉快。不过,他们的戏唱的还是顶好的。”

 

赵长林用满含探究的目光打量了他一会儿,语气有点遗憾:“那还真是可惜了——本来还想着能蒙方兄引见,和他们结交一番的。”

 

方士谦笑了笑:“左不过是一群戏子罢了,有什么好结交的呢。”

 

过了几日王杰希到蓝溪剧院登台,方士谦照旧偷偷到后台寻他。两人聊了几句,方士谦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,跟王杰希说:“最近微草的人在蓝溪剧院搭班的次数未免也太多了些。你不管管?”

 

王杰希擦了把脸:“他们喜欢唱,蓝雨又常常缺人,便由着他们了——我估计他们是见这阵子我也来唱,也就比以前放肆了些。怎么了?”

 

方士谦说:“这世道不太平,还是让他们老实些的好。”

 

王杰希笑道:“那我也老实些,以后不来了?”

 

方士谦瞪了他一眼。王杰希料想方士谦这般说话,自然有他的道理,也不再与他玩笑,点了点头说:“知道了,我尽量劝着些吧。”

 

这年的春天注定不甚太平。中日双方在正面战场上进入了彻底的僵持局面后,军力以外的较量便暗暗地开始了。方士谦在情报处镇日里忙得脚不沾地,经常一天只能睡两三个时辰。到了四月里,更令他们头疼的事情发生了——在国民党抗日力量的组织下,北平城里成立了一个地下组织“锄奸会”,顾名思义,专门刺杀在伪政府任职的高级官员。至今为止,锄奸会已经成功地制造了两起单人刺杀和一起小型爆炸事件,两名投靠日本人的高官和一名富商遇刺身亡,刺客还成功地逃脱了追捕——一时间,倒让北平城里的汉奸们人人自危。


两日前又发生了一起刺杀未遂的事件,遇刺的是外交部的一位副部长——是在下班途中被狙击的,副部长本人受了些轻伤,刺客逃脱得很快,军警搜查时已经跑了个没影。因着破案不力,情报处以及侦查科在开会时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。会议一结束,赵长林便和方士谦抱怨:“抓不到案犯是侦查科的问题,连着咱们情报处一起骂做什么?我看上面也是吃饱了撑的。”

 

方士谦道:“你没听吉川长官说么?那个锄奸会的组织可是严密得很,这么久了都没能找到相关的情报,当然要把我们情报处骂一顿——还是老老实实做事罢。”

 

赵长林哼了一声:“我们自个儿的项上人头都危险的很……”

 

方士谦打断他:“本来干咱们这行,过的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。”

 

赵长林说:“也罢——反正混过一日是一日。今儿晚上去听戏不?我看他们今晚上演《西厢记》……”

 

方士谦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他:“我就不去了,手头还有一堆事情,估摸着要忙到半夜。你自个儿去吧。”

 

赵长林有些失望地走开了。方士谦也的确心里烦闷,锄奸会是军统派人潜入北平组织的,起初都是专业特工,后来慢慢发展了些热血青年加入,近几日的刺杀手法倒显得越发业余。上午的时候,处长梁伯晖特地把他叫去办公室,提起锄奸会这般发展模式,倒是可以派人卧底进去,再一网打尽。方士谦一方面想着锄奸会这样下去迟早要完,另一方面,因着他自己是共党的人,手里又确实没有相关的情报,心下焦躁得很。

 

晚上他心猿意马地在办公室里头加班写报告,到了九点左右,只听得外间好大一阵喧哗,走到窗边一看,军警正押着几个人,被押着的几个人还都穿着戏服——他心下登时一凉,赶忙跑出去,却在楼梯口和赵长林撞了个正着。

 

方士谦拦住赵长林,问:“出什么事了?你不是晚上去听戏么,怎么又回来了?”

 

赵长林的脸上还有惊魂未定的神色:“别提了……晚上锄奸会的人在蓝溪剧院下手来着,交通部的钟次长受了重伤——当时在蓝溪剧院的人全被抓回来审了……”他显然是被吓得不轻,“估计今儿晚上得通宵……”

 

梁伯晖很快也来了办公室,让方赵二人派人帮着侦查科和刑讯科一同审犯人——看到名单的时候方士谦先是松了口气,王杰希和袁柏清都不在里头;紧接着他又心下一沉,因为除了蓝雨班的徐景熙和李远这两个熟名字以外,柳非的名字也赫然在列。

 

他是知道刑讯科的手段的——到了他们手里的人,向来是不死也要脱层皮。方士谦心中顿时有种无力感:这些曾经亲近之人即将受刑,他却什么都做不了。

 

审讯一直持续到了天明。即使是坐在办公室里,方士谦仿佛也能听到审讯室里传来的惨叫声。他心里有些难过,锄奸会做的事情的确让人大快人心,可牵连到的无辜之人也数不胜数。他站起身来点了支烟,准备下楼去透会儿气——好巧不巧地,在楼下他又碰到了赵长林。

 

赵长林昨晚主动揽下了一部分审问犯人的活,现下在楼下出现应当是已经审问完了。大约是对嫌疑人用刑让他获得了某种安全感,赵长林的脸色并不像昨晚方士谦见到他时那般苍白而慌张,反而有种隐隐的喜色。方士谦装作无意地问他:“你那拨人都审完了?”

 

赵长林说:“我手里那拨人都好审得很,平日里都是名角儿,细皮嫩肉的,挨上这么一顿打,能把自个儿八代祖宗都交代出来。”他脸上有诡秘的笑容,“其实他们知道些什么!昨儿抓回来的时候一个个都吓呆了,要我看,上面也是太紧张——不过,你老弟我可是要因祸得福了……”

 

方士谦奇怪地看他一眼:“就是你审的那几个人和锄奸会没关系咯?还有,什么因祸得福?审这么几个人你是要升官,还是要发财啊?”

 

赵长林还是笑:“那几个人啊,下午就能放回去了。”他又朝方士谦挤了挤眼睛,“至于因祸得福么,回头你就知道了——”

 

听到赵长林说下午便能放人回去,方士谦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。

 

柳非、李远、徐景熙三个人的确都是在下午回到椿树胡同的。李远和徐景熙两人身上都有不少伤,柳非倒比他们两个好些,只是脸色苍白得很。

 

柳非一进门,袁柏清就冲了上去:“你没事吧?”

 

柳非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,她摇了摇头,说:“我没事。”见袁柏清还是一脸担忧的样子,她勉强地笑了一下,“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?班主人呢?”

 

袁柏清说:“班主刚才去了隔壁蓝雨班那边,估计过会儿就回来了。”他打量了柳非一番,见她除了衣服上沾了些血迹和灰尘外,脸上胳膊上都没什么明显的伤痕,不禁松了口气,“没事就好……没事就好。”

 

过了会儿王杰希也回来了,见柳非没事,王杰希的脸色也和缓了不少。谁知柳非望着他,踌躇了一会儿,用很轻的声音说:“班主,我要嫁人了。”

 

袁柏清在旁边站着,顿时感觉像被一道雷劈了个正着似的。王杰希也惊讶极了,他的声音都变了调:“怎么回事?”

 

柳非摇了摇头:“您别问了。我就是……来和你们道个别的。”

 

袁柏清的声音有些颤抖:“好端端的说什么嫁人呢?你不是说要唱一辈子戏的吗?”


柳非垂着头没看他,声音却空洞极了:“现在不成啦……”

 

袁柏清怔怔地看着她,说不出半句话来。王杰希也愣了半天,才开口道:“是有人逼你的吧?是政府里头的人?”

 

柳非没回答。她依旧低着头,袁柏清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,过了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地面上洇出几个水印子来。他握住拳头,冲柳非喊道:“你不想嫁的话,就不能不嫁吗?”

 

他还想再说些什么,却被王杰希喝止了:“柏清!”

 

王杰希望着柳非的目光洞悉而又悲悯,从柳非的反应里他大致也能猜到事情的真相了——但可悲的是,他也什么都做不了。他走上前去,轻轻抱住了柳非,像哄小孩子一样拍着柳非的背。柳非“哇——”地一声哭了出来,眼泪把他的衣襟都打湿了。

 

第二天下午,便有辆汽车开进椿树胡同,接走了柳非。柳非的嗓子前一天就哭哑了,眼圈也是红彤彤的。袁柏清就躲在院子里的那棵枣树后面,看着柳非上了车,汽车开走带起一片尘土,他一拳头砸在枣树上,震得枣树落了好几片叶子。他的手生疼生疼的,心里也生疼生疼的,却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落不下一滴眼泪来。

 

经过这次的刺杀事件后,蓝溪剧院也不得不关门大吉——喻文州还去找过蓝溪剧院的老板,说蓝雨班的生计要靠在蓝溪剧院唱戏来维持,可剧院老板一脸苦笑:“喻老板,您是不知道我们的难处哇!上次,政府里头的大人物在我们这剧场里受了伤,我们整个剧院的人都快被打成残废了——挣钱也得有命挣不是?您这蓝雨班的事儿,我可真的再也帮不上了。”

 

蓝溪剧院一关门,蓝雨班的生计顿时成了问题。王杰希问喻文州有什么打算,喻文州也只能苦涩地笑:“能有什么打算?看看有没有旁的剧院罢——现下景熙和李远都还在养伤,也登不了台,我和少天再慢慢找罢。”


说是要再找别家剧院,喻文州却没太多闲工夫。自北平沦陷以来,他与黄少天两个人也已经变卖了不少私蓄,镇日里还要作画补贴生计。找剧院的活计便落到黄少天头上,他也时常拉着王杰希同他一起。过了大半个月,总算是找到了一家名叫越云的小剧院,肯让他们去演出。

 

方士谦再见到王杰希,已经是行刺事件过去的两个月后了。越云剧院的规模与蓝溪剧院不能比,便是王杰希这样的名角儿,也没个单间的化妆室。他只能在演出结束后找个偏僻的角落先躲着,过了会儿蓝雨班的人纷纷出来,他见王杰希一个人落在后头,知道王杰希在等他,便假装不经意地跟上去和他说话。

 

他俩并肩走着,却隔着些距离。王杰希脚步没停,只轻轻地说:“柳非离开微草了。”

 

方士谦叹了口气:“我知道,我都知道。”

 

王杰希有点惊讶地瞥了他一眼:“你的消息倒灵通。”

 

方士谦苦笑:“时间仓促,我也讲不清我怎么知道的——总归,你小心着些罢。”他犹豫了一下,往王杰希手里塞了张纸条,“我现下的住址,你要实在有急事……可以来找我。”

 

王杰希点点头:“我知道了。你也要保重。”

 

两人统共说了没几句话便分道扬镳,王杰希攥着手里的字条回到了微草班。他打开灯,字条上方士谦的字迹依然跌宕遒丽,与从前别无二致。王杰希划了根火柴,烧掉了字条——方士谦的处境艰难他明白得很,自己决不能打扰拖累他,他想。

 

自打柳非走后,袁柏清像是变了个人似的,整日里脸上看不到一点儿笑容,旁人和他说话,他也常常走神。微草的其他人,甚至包括王杰希,想劝慰他都无从下手。

 

秋天的某一日,高英杰在一张报纸的左上角发现了一则小小的讣告,里头写着“故名伶柳非因病医治无效,不幸于一九四零年十月十日故,享年二十八岁”。

 

他看到了之后先是惊讶难过了好一阵子,又忽然想起袁柏清来,心想这消息万万不能教他知道。但他向来心里藏不住话,不多时便露了馅儿。谁知袁柏清看了讣闻之后面色如常,只说了句:“去了也好,活着太苦了。”

 

高英杰盯着袁柏清看了好半天,又拉着他说了好些别的,确认他真的没事之后才肯放他回房休息。袁柏清回房的路上经过从前柳非住的院子,院门口落了一地金黄的银杏叶子,他抬头看了看天,天空一碧如洗,看得他眼睛酸胀酸胀的。

 

只有袁柏清自己知道,他不是不想哭,是再也哭不出来了。


TBC


柳非的故事是新艳秋故事的前半段,新艳秋先生活到86岁,但我想了很久,觉得比起飘零半世,还要经受更多的白眼和痛苦,停在这里未必不是更好的结局。

其他人名都是捏造,赵和梁后面还会有其他戏份。当时的特务机关机关长确实姓吉川,1940年被锄奸会刺杀身亡,这里借名字一用。

时间线和特务机关设置为私设,请勿当真。

如果顺利完结的话,可能会写一个袁柳的番外吧。

补:《西厢记》是建国后排的京剧剧目,此处时间线错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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