秣陵夜雪

眼粉&方厨。偶尔苏苏叶神。

【方王】梨园梦——桑园会

欢迎方神回归。OOC有,私设有,慎入。


8. 桑园会

 

这天晚上,袁柏清确实高高兴兴地去登台——唱的还是他拿手的《桑园会》。开场时剧场里的座位已经坐了将近一半的人,在现下的世道,这算得上极高的上座率了。谁知他刚唱到“披星戴月转家门”的时候,看见有一行穿日本军装的人走了进来。

 

这群人旁若无人地大踏步走进来,还坐到了第一排的空座上。趁着胡琴伴奏的间隙,袁柏清偷偷瞄了一眼台下,这不瞄还好,一瞄便出了事——他只觉得座中有一人颇为面熟,再仔细一打量,竟然是消失了十二年的方士谦。

 

王杰希打断袁柏清的讲述:“你会不会是认错人了?”

 

袁柏清摇头,声音里带着苦涩:“绝对不会——师傅……他教了我那么多年,我不可能认错的。”

 

袁柏清看到的方士谦比起从前变化不大,只是略微沧桑了些,眉宇之间多了几分杀伐之气。再联系起他身上穿的那套日本人的军服,袁柏清只觉心下大恸,几乎要忘了下一句的唱词是什么。他魂不守舍地唱完了《桑园会》,谢幕的时候,台下倒还有一些叫好声。他定了定神,对着台下观众说:“今儿感谢各位捧场,我为大家加唱一段儿吧。”

 

话说完,也不顾旁边李远惊愕的神色,他便唱起来:“湛湛青天不可欺,是非善恶人尽知。血海的冤仇终须报,且看来早与来迟——”

 

唱到“血海的冤仇终须报”时,台下已经是哗然一片。那群人中带头的那个指了指台上,与部下说了几句,便有两三个人冲上去,把袁柏清拖下了台——袁柏清兀自不肯闭嘴,坚持着把“且看来早与来迟”唱完,挨了好一阵拳打脚踢。

 

王杰希看着浑身是伤的袁柏清,忍不住皱了皱眉:“你唱这个做什么?《徐策跑城》现在可是禁演的剧目,被打一顿都是轻的了。”

 

袁柏清眼睛里尽是不甘:“他和一群日本人在一起……他怎么会不知道这群日本畜生都做了什么?那就是血海的冤仇啊!他怎么能……”

 

王杰希的脸色也不大好看:“你这样唱上两句,除了挨上一顿打,又有什么用?”他又叹了口气,“柏清,你也老大不小的了,别这么意气用事。”

 

袁柏清被王杰希数落了一顿,心里委屈得很。他本想再争辩几句,又转念一想,王杰希以前和方士谦那么要好,出了这档子事,心里头八成也不好受。于是他乖乖儿闭了嘴,任肖云搀着他回房休息去了。天色已晚,茶馆里也没客人再来,王杰希索性让高英杰和柳非二人收拾了桌子,打了烊——两个人打扫完便回去了,茶馆里空落落的,只余王杰希一个人坐在柜台前出神。

 

他枯坐了很久,很久。久到子时的钟鼓声在外面响起,他才站起身,从柜子里头拿出他的那把旧京胡——那是微草班从前的琴师余师傅临走前送给他的。他拎着胡琴去敲隔壁蓝雨班的门,这个点喻文州总是醒着的——喻文州这两年的作息奇怪得很,总是睡到中午方起,这个时分通常正精神着。

 

果然不出他所料,喻文州给他开了门,问他:“有什么事儿?”话音刚落,便瞥见他手里的胡琴,“又来找我唱两句啊?”

 

王杰希点点头,喻文州引他到自己的院子里去,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,王杰希突然说了句:“今儿柏清给你们添麻烦了。”

 

喻文州说:“没事儿,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乱子——说起来,柏清今儿怎么回事?李远回来的时候问了他一路,他也不说话……是不是见着了什么人?”

 

王杰希叹了口气,却没有正面回答:“他受了点刺激,情绪不是太好。”

 

喻文州见他无意多说,也不追问,只问他想听什么曲子。王杰希想了想,说:“就《徐策跑城》吧,从‘湛湛青天’那段开始唱好了。”

 

喻文州难得地嘟囔了一句:“你们微草今儿这是跟《徐策跑城》杠上了是吧。”

 

王杰希没搭话,直接便拉起琴来。他的指法极娴熟,琴声激越嘹亮,与往日里不同的是,他今日拉琴用的花腔极少,一把弓大开大合,配上喻文州的唱,竟多了几分悲壮苍凉的味道。

 

一段唱毕,闻声而来的蹲墙角众人都忍不住默默拭泪。院子里头的喻文州和王杰希却浑然不觉。喻文州拿起杯子饮了口茶,道:“今儿你这琴拉的,倒成了我配合你的琴声在唱了——你们微草班没惹上什么事儿吧?”

 

王杰希摇摇头:“我暂时还不能确定,你得帮我个忙。”他的声音有种无悲无喜的平静,“我想搭你们蓝雨班唱个戏。”

 

喻文州有点意外地挑挑眉:“唱一场还是……?”

 

“就一场,等景熙好了就唱——具体唱什么你们定吧。”王杰希想了想,又说,“剧院贴的海报记得要写我名字。”

 

喻文州不禁失笑:“您这么大的角儿,平日里求都求不来,我们还能忘了写?你放心罢,我帮你去说。”

 

过了七八日,蓝溪剧院门口贴出海报来——三日后剧院里头演《玉堂春》,王杰希的名字列在演员名单第一位。这消息一出,小半个北平都轰动了,自北平城陷落以来,蓝溪剧院的戏票第一次售罄,蓝溪剧院的老板直笑得合不拢嘴。

 

王杰希出门前,袁柏清一瘸一拐地来找他,扭扭捏捏了半天,却只是扯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。他看向王杰希的眼光里有些殷切,王杰希知道他的意思,拍了拍他的肩膀说:“我这次去蓝溪剧院唱戏,就是想看看你师傅会不会来——你在家里待着,好好养伤,旁的事情少记挂。”

 

待到他登台时,台下乌压压一片人,座无虚席。这是许久都不曾有过的盛况——皮黄声响起,王杰希气定神闲地开唱。虽然已经数年未曾登台,王杰希的功夫却从未落下,一开口便收获了一片喝彩声。

 

王杰希的目光在台下逡巡而过,但台下人头攒动,一时间,王杰希觉得似乎台下众人都长着同一张脸。扫视了一圈,又着意观察了有没有军官模样的人,却一无所获。他心下有些失望,却又有一丝丝释然。

 

《玉堂春》是旦角儿主担的戏,又极长——算上登台和谢幕,一场戏演完花费了近两个时辰。谢幕后,王杰希坐在化妆室里,身上的戏服都被汗水浸得湿透。

 

果然是年纪大了体力也不如从前了,他暗自想道,隐隐地觉得有些疲惫。他取下点翠的头面,又仔细地把缠片儿一片一片摘下来收到匣子里。梳妆台上放着块干净的白毛巾,王杰希伸手拿过,往旁边的盆里浸了些清水,对着镜子擦脸上的妆。

 

这时,他身后的门“吱呀——”一声响,王杰希从镜子里看过去,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,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毛大衣,围着条格纹围巾。

 

是方士谦。正如袁柏清所说,他的变化并不很大,至少王杰希第一眼就认出了他。王杰希并未转身,只是从镜子里头打量着方士谦,镜子的表面有一层薄薄的灰尘,他看得清方士谦的脸,却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
 

王杰希伸手拭去镜子上的浮尘,没有说话。两个人好像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似的,沉默仿佛在空气里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寒霜,十二年的岁月如同一条蜿蜒的长河,奔流之后慢慢冻结。化妆室里的灯光是柔和的暖黄色,带来的些微暖意却也没能融化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冰雪。

 

一场沉默的拉锯战中,终究还是方士谦先败下了阵来。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,涩声问道:“介意我抽根烟么?”

 

方士谦的声音低沉而又沙哑,与从前截然不同——在微草班时的他有着一副天生的好嗓子,唱起戏来声音又高又亮。王杰希并不知道他的嗓音为何会有如此大的改变,大概是抽烟酗酒的缘故,他想。他轻轻点了点头,说:“不介意,你抽吧。”

 

方士谦点上烟吸了几口。也许是烟草麻痹了他的某些神经的缘故,他觉得自己面对王杰希时都自如了许多。吐出来的烟圈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:“我回来了。你没什么要问的吗?”

 

王杰希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:“你会回微草吗?”

 

方士谦没料到他会问这个,不禁怔了一下。王杰希终于转过身来,接着说了下去,用的却是十分笃定的语气:“那天柏清见到的人,是你吧。”

 

方士谦没法儿否认,他低声说道:“是我。”

 

方士谦透过眼前的烟雾看着王杰希。王杰希的妆面还没有卸完,大小眼都看不分明。王杰希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剑直戳他的心口,冰冷的语气让他无法呼吸。在他推门进来之前,明明有无数的话想说,想问王杰希这些年过得怎样,想告诉他自己一直都在想念他——他看着舞台上的王杰希比他离开的时候又瘦了好些,总觉得他肯定受了不少苦。但他依旧如从前一般,交出了对话的主动权,任凭王杰希两句话把他刺了个对穿。真是咎由自取,他想。

 

王杰希见他不说话,又说了一句:“告诉我你是谁。”

 

方士谦把烟头掐灭,扔到地上:“新政府华北五省特务机关副处长……方士谦。”

 

王杰希平静地说:“我还记得,上一次,你告诉我你是个共产党。”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方士谦,“为什么?你到东北以后都发生了什么?”

 

方士谦向他走过去——他的腰间别着个枪匣子,皮靴踩在地上发出蹬蹬的响声。他走到王杰希身前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:“我到了东北没多久,就被日本人抓了去审问——他们的刑罚……我想,你不会想知道。”

 

他边说话边撩起了袖子,王杰希看到他的小臂上有几道清晰的、深深的伤痕。方士谦哑着嗓子道:“你听我的声音——你知道他们给我灌了多少辣椒水么?”

 

王杰希与他对视:“这不是同流合污的理由。”他毫不畏惧地看向方士谦,如果眼神是刀子的话,也许王杰希会直接在这里剐了他,方士谦想。

 

王杰希又重复了一遍,声音里倒听不出恼怒来:“为什么?”

 

“你问我为什么?”方士谦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,“因为我受不了那些刑罚,因为我还不想死——这个理由够不够?”

 

王杰希依然坚持:“人固有一死。”

 

方士谦眨了眨眼,他的眼神有些闪烁。他自嘲地笑了一声:“人固有一死?说来倒是容易——只是因为你没经历过而已!把我供出去的可是我们一位最坚强的同志……”

 

他脸上的冷笑愈发明显,王杰希记忆中的他从未有过这样的表情:“这位坚强的同志被拷问了不到半天就招了——我可比他多坚持了两天呢。”

 

王杰希没有打断他,他静静地看着方士谦,眼睛里浮现出了犹疑的神色。方士谦继续情绪激烈地说了下去:“终归不过是背叛和被背叛罢了!宁教我负天下人,休教天下人负我——这才是真理。而且,一个叛徒,选择了背叛之后,是没有旁的路可走的……”

 

他说得唾沫横飞,眉目间有愤恨的神情。王杰希眼中的犹疑渐渐散去,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:“方士谦,这些年你不唱戏,演技倒是愈发精进了。”

 

他一句话便让方士谦安静了下来。方士谦脸上有不可置信的表情,过了半晌,才开口问他:“王杰希你这话什么意思?”

 

王杰希说:“字面意思。你用不着在这儿跟我演,我不信你是汉奸。”

 

方士谦不知道该怎么接话。他想,我总不能扯着嗓子跟王杰希喊“不,你错了,我真的是个汉奸”吧?他的内心在剧烈地挣扎,王杰希要是像袁柏清一样就好了——这是他此刻脑海里唯一的念头。

 

王杰希真可恶——即使他们有十二年没见面了,王杰希还是像从前那样,能把他一眼看个透。大概是因为大小眼有特殊的魔力,方士谦心里想道。

 

王杰希叹了口气,说:“你还是老爱在我面前做多余的事情。”他也不顾方士谦什么反应,兀自说了下去,声音竟然有些哽咽,“你要是不想说实话,我也不逼你——这样演,你不觉得辛苦么?”

 

方士谦忽然觉得鼻子一酸,几乎有落泪的冲动。他看着王杰希,没擦完的妆容下,那对眼睛亮得很,依然像倒映了星星和月亮的湖水。他心里百感交集,有喜悦,有宽慰,也有担忧——而这些情绪杂糅在一起,倒教他不知道说什么好。他最终只是拿过王杰希手里的毛巾,说了句:“不说这些了。我……我帮你擦脸吧。”

 

他安静地帮王杰希擦着脸,两个人的影子映在镜子里,情景宛如当年。只是王杰希的眼角长出了细细的鱼尾纹,卸了妆后显得愈发明显。方士谦的指尖不时碰触到王杰希的脸,他手上有硬硬的茧子,落在王杰希脸上时给他粗糙而温暖的触感。方士谦目不转睛地盯着王杰希,王杰希感觉自己的脸在隐隐发烫:“我就觉得你会来。”

 

方士谦“嗯”了一声儿,没有接着说下去。

 

王杰希像是在自言自语:“我一会儿回去了,怎么跟柏清说呢?”

 

见方士谦还是没反应,王杰希问他:“你是不想和我们扯上关系对不对?”

 

方士谦轻叹一声:“你怎么什么都知道。”

 

王杰希笑了:“错了。是你在想什么,我都知道——眼睛是骗不了人的。”他转了转念头,跟方士谦说,“这样吧,以后每个月我来蓝溪剧院唱一次戏,你要是想找我就买票过来。”

 

这天晚上的风依旧很大,呼呼地吹着,刮得人脸上干疼干疼的。王杰希顶着寒风走在回去的路上,前边传来蓝雨班众人的欢笑声——因着这天晚上蓝溪剧院满座,他们各人拿到的分红都比平时要多些。他忽然想起那年和方士谦一起带着微草班去参加叶府的堂会,那时的月亮也是这般明亮而皎洁,一地清辉照得人心里都是一片澄澈平静。

 

袁柏清裹着厚厚的袍子,冻得哆哆嗦嗦地站在院子门口等他,见他过来便焦急地开口:“班主您可回来了!见着他了么?”

 

王杰希摇了摇头,说:“没有。”他见袁柏清又是失望又是气愤的样子,有点儿不忍心,便开口劝慰他:“柏清,以我这么多年的了解——你师傅不是那样的人。”

 

袁柏清机械地点点头,眼中却是迷茫的神色:“十二年了……谁都可能变了 。”

 

王杰希的唇角有一丝几不可察的笑容,说出的话掷地有声:“柏清,你要相信,总有些东西,是不管怎样都不会变的。”


TBC


这章为什么要取名《桑园会》呢......因为它又名《秋胡戏妻》呀。剧情毫无关联,纯粹出于恶趣味。

《玉堂春》就是苏三起解的故事,是著名的旦角主担的戏。

老方在日军里的角色是我党卧底!我党卧底!我党卧底!重要的话说三遍!

我自己都好喜欢唱“湛湛青天”的柏清啊!

勤劳的小蜜蜂要休息两天,回来了再继续发便当~谢谢各位看文的姑娘支持,笔芯~

评论(19)

热度(87)
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