秣陵夜雪

眼粉&方厨。偶尔苏苏叶神。

【方王】梨园梦——张仙图

OOC有,私设有,慎入。


 

7. 张仙图

 

自日军进驻北平以来,整个北平城似乎就陷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。北平周边的物资粮食被大量掠夺,以供日军的战争需求,而众多的北平居民,只能靠配给的“共和面”度日。无数小商户纷纷破产,死于贫困与疾病的人比比皆是。

 

中草戏院早已关门大吉,蓝溪剧院还在勉力维持——即便如此,每日的上座率也不过三四成。无论是微草还是蓝雨,都更多的是在靠从前攒下的家底度日。两班都搬到了城南的椿树胡同,毗邻而居。喻文州也不再登台演出,他早些年得了肖时钦传授,画得一手好山水,北平沦陷后蓝雨班生计艰难,往往要靠喻文州卖画补贴——而王杰希索性盘下了微草新院子旁边的茶馆,昔日里京城的名角儿们如今成了茶馆老板和跑堂伙计,这般际遇让他们的客人都不胜唏嘘。

 

只是对于王杰希和喻文州来说,京剧不仅仅是他们曾经赖以生存的手段,更是已经嵌入他们骨子里的生活方式。偶有夜阑人静之时,王杰希会拎上一把胡琴,踏着月色去拜访喻文州与黄少天,他们唱上两句后,蓝雨院外的墙根便会蹲上一圈儿人,也不说话,只是静静地聆听着。院内的人唱得悲凉,院外的人听到落泪——戏文里的那些纷争、战乱、流离,对曾经的他们来说是别人的故事,而如今的他们,却从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。

 

当时的王杰希一语成谶,更糟糕的日子还在后头——每一日,都有更坏的消息传来。继整个华北陷落之后,淞沪一带的战局也日趋白热化。在整整三个月的苦战之后,曾经被视为安身之处的上海也落入了日本人的手中。南京——这座六朝古都,也是现下政府的所在地,彻底地失去了它所有的荫蔽,如待宰的羔羊一般,暴露在日军的利爪之下。

 

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,日军攻入南京城。

 

黄少天是在十二月三十日结束一场演出的时候得知这个消息的——与在北平不同的是,攻入南京的日本人在南京城里毫无顾忌地展开了惨无人道的屠杀,并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愿。“江岸的尸体都堆成山了,惨哪——”当他卸完妆出门的时候,听见几个离开的观众私下里议论道。

 

黄少天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——他手脚冰凉地走回了椿树胡同,见到喻文州时他甚至说不出话。彼时喻文州正在画一幅寒江夜色,黄少天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看着,直到他画完最后一笔。

 

黄少天的声音空洞:“文州……你听说了吗?他们在南京杀了几万人。”

 

喻文州放下画笔,转过头来看他。黄少天的脸色苍白得吓人,眼睛里却有无尽的恨与怒,这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把出鞘的利剑,带着凛然的剑意。

 

“这帮畜生。”他恶狠狠地说。

 

喻文州低低唤了他一声:“少天。”

 

黄少天又咬牙说了一句:“这帮天杀的畜生,那都是人命啊!几万条人命啊……”

 

喻文州说:“少天,你冷静一下。”

 

黄少天气得发抖:“他们会有报应的。”

 

喻文州脸上的表情是温和而悲悯的:“少天……报应,是戏文里头才有的事情。”

 

“我……我真想拿把刀和他们拼了!”黄少天觉得自己的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,全身的血都在随之沸腾。

 

“拼了?拼死了一个两个日本人,然后呢?”喻文州看着他,“醒醒吧,少天。事实上……我们什么都做不了。”

 

黄少天难以置信地看着喻文州,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一样:“文州,你怎么能说这种话?我们总能做点什么的……”

 

喻文州打断了他:“你能做什么呢?”

 

黄少天沉默了。他垂下了头——喻文州说的没错,他空有一腔热血,却在此刻深恨起了自己的无能。如果当初和叶修吴雪峰他们一起走就好了——就当个最普通的士兵,至少能够在战场上干掉几个该死的日本人,他想。

 

喻文州还想说些什么,却被徐景熙的敲门声打断:“班主,卢公子有事找您。”

 

黄少天走出了喻文州的房间,外头的风很大,一弯冷月挂在天上,被云遮去了一半。他心中满是愤懑,脑袋里一团乱,竟不知不觉走到了王杰希的茶馆外。

 

索性进去喝几杯好了——他想。

 

王杰希显然对他的到来有些意外:“你怎么来了?”

 

黄少天罕见地只用了四个字:“我来喝酒。”

 

王杰希给他沏了壶茶。黄少天有些不满:“我要喝酒——你这儿不是有上好的杏花春么?”

 

王杰希解释道:“你还要唱戏,酒喝了对嗓子不好。”

 

黄少天说:“我不想唱戏了——你给我拿杏花春来。”


王杰希看了他一眼:“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?”

 

黄少天突然就爆发了:“原来你们一个个的都这样!文州是,你也是——日本人在南京杀了好几万人你们知不知道?是不是只要自己的日子还能过,旁的你们就什么都不管?我算是看透了——我要去当兵,要唱戏,你们自己唱去吧……”

 

王杰希冷冷地说:“当兵?你怎么不看看自个儿那小身板?是去送死吧?”

 

黄少天一下子被他噎得说不出话。王杰希也好,喻文州也罢——真要斗起嘴来黄少天总是斗不过他们的。但黄少天正气愤得紧,干脆口不择言起来:“死了就死了,拼死一个是一个!总比在这儿干坐着什么都不做的强!”

 

王杰希沉默了半晌,突然说:“我给你写出新戏罢。”他拍拍黄少天的肩膀,“咱们不能上阵杀敌,却还能干些别的。”

 

黄少天最终还是没有去当兵。王杰希给他写了本《张仙图》,讲的是故蜀国花蕊夫人的故事——排练期间,演到蜀主孟昶受降,花蕊夫人唱“十四万人齐解甲,更无一人是男儿”的时候,黄少天自己都有些哽咽。

 

《张仙图》在蓝溪剧院首演时,已经是一九三八年的三月。而听戏的甚至还有不久前从南京逃出来的屠杀幸存者。演出结束时,谢幕的黄少天听到了久违的雷鸣般的掌声。他与坐在台边拉琴的王杰希相视一笑,眼中满是欣慰的神色。

 

整个三月里,《张仙图》在蓝溪剧院里演了五次,场场的上座率都达到了九成以上——看戏的人冲着的不单单是黄少天主演,王杰希操琴的名头,更多的还是因为这出新戏让他们感怀际遇,触动情肠。然而,好景不长,第五次演出刚刚结束,便有军警带来一纸禁令,说《张仙图》煽动和同情反抗,予以禁演——蓝溪剧院的老板暗道可惜,托人打听了许久,方才得知引起祸端的是《行刺》一折。他去和王杰希打商量,问他能不能改写剧本,去掉《行刺》一折继续演出,谁知王杰希说了句“全本精华,俱在此折”,也只好不了了之。

 

《张仙图》被禁演的那天晚上,黄少天攥着那纸禁令,在王杰希的茶馆里喝光了他剩下的杏花春。他回蓝雨后便大病了一场,喻文州照顾了他大半个月,累得自己都瘦了一圈。黄少天病愈后便不再登台演戏,喻文州倒也由着他去,只偶尔托他帮着卖一卖画。

 

常来找喻文州买画的是城东卢家的小公子卢瀚文,自打北平城陷落后,肖时钦便托病闭门不出,誓不为日本人和汉奸作画。于是这帮被拒绝的附庸风雅之人像是通好了气似的,全跑来找喻文州。喻文州起初也是如肖时钦一般拒绝,直到他放卢瀚文进了门——卢家在北平刚刚落入日军手里时便投靠了日本人,现下在伪政府里得意得很。喻文州的这一举动被汉奸们视为内心松动的信号,他们再一次地向喻文州抛出了橄榄枝,更有甚者,还邀请喻文州重新登台。然而,喻文州依旧拒绝了这些邀请,只是但凡卢瀚文向他买画的时候,他即使知道卢瀚文背后的人是伪政府的官员,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假装不知情地把画儿卖出去。

 

黄少天起初对卢瀚文是很有些偏见的,还曾经冷嘲热讽过他。其实除了所谓的出身外,卢瀚文是个很讨人喜欢的青年人。卢瀚文十八九岁的年纪,在燕京大学念新闻专业,平日里见了谁都是热情地打招呼。黄少天呛他两句他也不恼,下次见到他还是一口一个“黄少”地称呼他。

 

喻文州有一次特地和黄少天说:“瀚文挺好的,和他家里的那些人不一样。”

 

黄少天不屑地哼了一声。不过时间久了,他再见到卢瀚文的时候也不再冷着张脸,有时候还会和他寒暄几句。

 

这一日卢瀚文依然来找喻文州,正巧喻文州出门去了,黄少天也不在,他扑了个空,悻悻地从蓝雨班的院子里出来。他脑子里盘算着事情,也没怎么注意看路,刚出门,便和一个人撞在一起,那人手里提着的一袋桃子骨碌碌滚了一地。

 

卢瀚文连忙爬起身来帮刘小别捡桃子。是软乎乎的水蜜桃——在地上滚上一圈后,好几个桃子都跌烂了。刘小别心疼得不行,但见卢瀚文一脸歉疚的样子帮他捡桃子,又不太好意思说他,最后叹了口气说:“你这人怎么走路不看路呢?”

 

卢瀚文把桃子装到袋子里头递给他:“喏——实在不好意思……刚才不小心走神了一下!”他很是尴尬地挠了挠头,“下次我给你再带一袋来好不好嘛?”

 

刘小别说:“不用了。”他见卢瀚文衣服上沾了不少灰尘,问他:“你没摔着吧?”

 

卢瀚文笑嘻嘻地说:“没事儿没事儿!我以后走路一定当心!下次过来给你带桃子啊——你是住旁边院子里的对不对?我好像见过你。”

 

蓝雨班门口的梧桐树枝繁叶茂,午后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溜过,照在卢瀚文的脸上,倒显得他的笑容愈发灿烂,刘小别觉得自己的眼睛像是被刺了一下,有点恍惚。

 

他没答话,卢瀚文好像有什么急事儿似的,又跟他道了个歉便匆匆走掉了。

 

刘小别后来想起来,总觉着认识卢瀚文简直是桩孽缘——卢瀚文隔了几天真的拎了袋桃子摸到微草茶馆来 ,一来二去两个人便混熟了。卢瀚文喜欢听戏,又不敢冒犯喻文州和黄少天,对他倒是百无禁忌,没认识几天便缠着他让他唱几句来听。不过他也大概明白了黄少天对卢瀚文态度变化的由来。这种性子,真的很难让人讨厌的起来啊,他想。

 

王杰希对卢瀚文经常来微草茶馆的事情不置可否,并不计较他家里人在伪政府任职的事情,对他却也从来不热络。有一次王杰希在卢瀚文离开后看了刘小别好几眼,刘小别以为王杰希大概是要语重心长地和他说些什么了,结果王杰希只是笑了笑没说话。

 

一九三九年的夏天,卢瀚文从燕大毕了业。毕业前他软磨硬泡,好容易拉刘小别去逛了他们校园——燕大春天的景色格外美,未名湖波光粼粼,湖心岛上种着一片樱花,远远看过去像粉色的云霞一般。他和卢瀚文沿着湖心岛一路走着,走到了南端的石舫上方才停下来。

 

卢瀚文这一日话少得反常,令刘小别有些尴尬。两人站在石舫上,看湖水里头红色的鱼儿游来游去。刘小别正想找些话题,却听卢瀚文开了口:“小别哥,我要毕业了……”

 

刘小别说:“毕业了不是挺好的么?正好去找些事做。你之前不是说想去香港……”

 

“我不去香港。”卢瀚文出声打断了他,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,“我就留在北平。小别哥……我喜欢你,和我在一起好不好?”

 

刘小别讶异地看着他。卢瀚文毫不畏惧他的凝视,他年轻的脸庞上有着平常没有的郑重与坚持,眼睛亮晶晶的,像是有两簇小火苗在里头跳动一样。

 

刘小别看了他一会儿。自己好像也是喜欢他的——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卢瀚文时的那个灼灼夏日,他的笑容如同那天的阳光一样明晃晃的。他想了想,还是问道:“怎么在一起呢?”

 

卢瀚文没料到他会问这个,想了一会儿,说:“我毕业了以后去报社找份事做——然后在椿树胡同买个小院子,我们一起住。这不就是在一起了吗?”

 

三月里的春风又轻又暖,吹得湖面碧波荡漾。刘小别只觉得心好像也被这阵春风吹乱了一样,他轻声回答:“好啊。”

 

卢瀚文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。他扑过去抱着刘小别,还特别高兴地亲了他一口,说:“太好啦!”


卢瀚文毕业后,他们真的买了个小院子住到了一起——不过不在椿树胡同,而是在西直门附近,离卢瀚文供职的《世界日报》近的很。院子里有棵梧桐,只有蓝雨班门前那棵一半的高度。刘小别也在报社附近的绸缎庄里谋了个伙计的活儿,两人过得其乐融融。

 

对此,众人的反应也是各不相同——有像王杰希这样淡然处之的,也有像袁柏清这样目瞪口呆的。柳非还偷偷和袁柏清讨论过:“你说,卢家难道就这么由着他俩乱来?”

 

袁柏清说:“卢家怎么想,我怎么知道?班主居然由着他俩乱来,这我才是真没想到。”

 

不过,他们并没有过多的闲暇去管别人的闲事——此时已是一九三九年底,早在一年前,整个中国的大部分土地都已经落入日本人的掌控之中,由于战线拉得过长,日军和抗日力量进入了僵持的阶段。日本人用的是“以战养战”的策略,他们加大了对物资的掠夺,北平城的物价翻了一倍。又正值冬天,城里不光有饿死的,还有冻死的人。而活着的人也只是麻木地活着,在这一片茫茫的黑暗中,看不到希望的光亮。

 

蓝溪剧院依然是在勉力维持着。黄少天不再登台之后,他们的生意愈发惨淡。好在有时候蓝雨班凑不齐演出的人,袁柏清、柳非、高英杰几个人有空的时候也会去搭班唱个戏——王杰希看得出来,这几个弟子虽然平日在茶馆里跑堂,可个顶个的想唱戏,索性便由着他们去。这几位在北平沦陷前也都是小有名气的角儿了,他们的出现倒是为蓝溪剧院增添了不少收入。

 

这一日,袁柏清又搭了蓝雨班去蓝溪剧院唱戏——蓝雨班现在的台柱子是徐景熙,也是专攻老生的。徐景熙近日里得了风寒,喉咙都哑了,李远只得来找袁柏清帮忙。听说有戏唱,袁柏清兴高采烈地便去了。谁知他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好些伤,面色苍白,神情恍惚——王杰希问送他回来的李远怎么回事,李远的脸色并不好,他跟王杰希说:“您自个儿问他吧,我也不知道他今儿抽什么风。”

 

王杰希等肖云给袁柏清上完了药,方才开口问他: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

 

袁柏清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,他出神得厉害,肖云给他涂药酒的时候都没觉得疼。此时回过神来,才倒吸一口凉气。他看着王杰希关切的神情,心里一阵难受。

 

见他不答话,王杰希又说:“我问你话呢。这伤是怎么弄的?”

 

袁柏清低下头,握住了拳头。他涩声说道:“班主,师傅他……回来了。”

 

TBC


别哥和小卢好像都OOC得厉害,哭。

下一章方神就上线啦,不再是活在回忆杀里的男人。

《张仙图》其实就是《花蕊夫人》的别名,但这里所引剧情与真正的剧目并无关联,just剧情需要。辛苦排戏却很快被禁演的梗来自北平沦陷时期,马连良先生排《串龙珠》,但《串龙珠》是老生戏,不适合少天,所以改为《张仙图》并加入了私设剧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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