秣陵夜雪

眼粉&方厨。偶尔苏苏叶神。

【方王】梨园梦——文昭关

OOC有,私设有,慎入。


3.文昭关

 

叶修确实是个信人,没过几日便如约来到微草班——他站在微草门口,向王杰希晃了晃手里的戏票,笑得一脸狡黠:“我可是专程来听王老板的《贵妃醉酒》的——喏,是不是诚意十足?”

 

王杰希慢悠悠地道:“算是罢。你这票在黑市上买的?”

 

叶修脸上笑意愈深:“从别人手里弄来的——你这《贵妃醉酒》的票,黑市上都炒到三十块大洋了,谁买谁是傻子。”他见王杰希不欲多言的样子,忙扯住他:“我这来都来了,你引我进微草班里头逛逛呗。”

 

王杰希不禁失笑:“左右戏班里头都差不多一个样儿——你没进蓝雨里边看过?”

 

叶修倒是十分理直气壮:“照你这么说,那唱戏的也得一个腔儿咯?我们听戏的不就是听的各家那点儿微妙的区别?一样米养百样人,我就想看看如王老板这样的角儿是怎么被培养出来的。”

 

明明是一套歪理,叶修这话却让王杰希都不好辩驳。他朝叶修望了一眼,同意了他的要求:“跟我来吧。”

 

一路走下来已是日头偏西。叶修在京戏上颇有造诣,他跟王杰希说:“我家老太太说,你的《穆桂英挂帅》演得最好——不过要我说,堂会那日你演的孙尚香才是绝了。”

 

王杰希有点好奇:“《龙凤呈祥》我统共也没唱多少句——你倒是说说绝在哪了?”

 

叶修想了一下,道:“《洞房》一折,好就好在一个情态——那种欲迎先拒你演得特别真。反观穆桂英的话,恕我直言,虽然也是英姿飒爽,终究还是在‘演’将军,不是真将军。”他顿了顿,又说:“不过你也别介怀,我好歹是个将门的出身,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——一般人还真分辨不出来这个。”

 

王杰希不紧不慢地问:“那依你看来,如何才能不演而似呢?”

 

叶修沉默了一会儿,叹了口气:“这个我也说不上来。叶秋你见过罢?虽然我平日里常笑话他端着,他那个架势,倒一看就是个领兵打仗的。”

 

王杰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他俩走到练习场边,王杰希看了看天色,对叶修说:“时候也不早了,我得去后台准备着,找士谦带你再转转吧。”他叫住正在监督袁柏清练习的邓复升:“老方呢?我找他有事儿。”

 

邓复升道:“今儿没见着他,柏清说他一大早就出门了。”

 

王杰希不禁皱了皱眉,转头问叶修:“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后台看看?”

 

叶修无可无不可:“都行。”

 

叶修进了楼上的包厢坐下,也没过多久楼下便一片熙熙攘攘,他低头瞧过去,下头的座位已经乌压压地坐满了人。《贵妃醉酒》是王杰希顶拿手的戏之一,甚至常常有人慕名从上海或杭州而来,只为听他唱这一出。

 

大幕拉开之后,楼下的喧哗之声便停了下来。一段念白之后,浩荡的仪仗之中贵妃缓缓走出,手持一把雀金鹅毛扇,唱道:“海岛冰轮初转腾——”

台下立马便是好一阵喝彩声,叶修听到都忍不住笑了——王杰希的拥趸还真是多,他想。只见台上贵妃慢慢移开遮脸的羽扇,一双美目婉转流情。配乐的京胡声高亢嘹亮,而贵妃的声音却压得低而柔,一段儿唱毕,叶修不禁想起一句诗来——“含情欲说宫中事,鹦鹉前头不敢言”。

 

待表演到“饮醉”,台下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。王杰希的下腰功夫极精湛,举手投足间都是醉眼迷离的风情。而这醉态又让人觉得,增一分则太造作,减一分则太寡淡——一切无不是“正好”二字。

 

全曲唱罢,叶修打算到后台去等王杰希,却发现后台出口被围了个水泄不通。他被激动的戏迷们挤到人群外头,皮鞋上都被踩出了好几个鞋印。

 

叶修苦笑一声,正待出去,肩头却被人拍了一下,定睛一看正是王杰希。见叶修看他,王杰希解释道:“后台有个专门的小出口——我每次登台后都是从那边出来的,不然等在外头的人太多,吃不消。”

 

叶修笑:“你的戏迷可真热情——我看都要魔怔了。”他指了指自己的鞋子:“就刚才那么一会儿,被踩成这样。”

 

王杰希看了看,调侃他:“怎么?叶公子这是找我索赔来了?”

 

叶修的眼睛里闪着狡猾的光:“不敢不敢。”他和王杰希一块儿走出戏院,突然问了一句:“他们说你《霸王别姬》演得也好——什么时候我能来看看?”

 

王杰希愣了一下,过了半晌才说:“这得看老方,回头我问问他罢。”

 

王杰希和叶修又聊了几句,便走回微草班去。刚走过门口影壁,他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,回头一看是方士谦。方士谦显然是没想到会被他撞个正着,面色有些尴尬。

 

王杰希就站在那里盯着他,也不说话。他的表情晦暗不明,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,眼睛里泛着幽然的冷意。方士谦觉得自己的脸被他盯得发烫,终于还是开口打破了沉默:“我今儿出去了一趟,想看看有没有新的话本子可以拿来写新戏……”

 

王杰希说:“哦,那话本子呢?”

 

方士谦垂下头。其实他明明比王杰希还高些,却生生地被他身上的气势压了个头——他两手空空,声音也变得越发底气不足:“没找到……没什么好的,都是些顶俗套的。”

 

他又看向王杰希,王杰希照例是那副冷淡的表情,但方士谦却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疑问、担忧,还有痛心。他突然觉得,王杰希不愧是个天生的角儿,一个眼神里有这么多戏。

 

我不应该骗他——方士谦有点难过地想。但王杰希听了他的回答,没有说什么,只是叹了口气。王杰希转身离开,撂下的话声音很轻:“你好自为之罢。”

 

他的背影看起来消瘦而孤清,看得方士谦眼底一酸。方士谦就这样呆呆地站在中庭,直到王杰希的背影消失方才回屋。

 

天气渐渐冷了起来,微草班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都落了个干净。微草班按部就班地运营着,方士谦依旧不怎么登台,有时候会跑出去一天没个人影。凑巧的是,袁柏清进入了变声期,不能登台,也不需要他天天指导。成日里只能粗嘎着嗓子说话的袁柏清遭到了柳非好大一通嘲笑,而他若是扯着那副公鸭嗓子还击回去,柳非往往会笑得更开心,这让袁柏清郁闷非常。好在高英杰和乔一帆两人不时会寻些好玩的东西来给他解解闷,安慰一下他不能登台唱戏的忧愁。而王杰希听闻了此事,拎了一袋子线装书来找他,说他学戏学得早,文化素养不够,正好趁此机会多补习补习。是以袁柏清每日早晨和众人一同练习了基本功之后,便在王杰希的监督下回房读书——他进步神速,一个月下来,已经能写上两句歪诗了。

 

叶修这一个月来倒成了微草班的常客。据叶修自己说,他从小跟着老太太听戏,少年时期又结识了一个跑码头卖艺的戏班,和他们交上了朋友,听得多了,自然造诣就高了。他给王杰希提了不少中肯的建议,比如把《贵妃醉酒》里的雀金鹅毛扇换成泥金折扇——“这样更显风流蕴藉”,叶修如是说。王杰希试了试,发现效果颇好。他是个直性儿的人,见叶修是个懂戏的,不免将他引为知己。

 

这一日叶修照例跑来微草班找王杰希。两人谈得高兴,王杰希甚至还唱了几句。送叶修出去的时候王杰希遇到来找他的袁柏清,便问他:“有什么事儿吗?”

 

袁柏清扯着破锣嗓子道:“班主,四五日前您给我的那些书我昨儿看完了——这不,想着来问问您还有没有别的,我好拿回去看。或者您给我列个单子,我明儿自己去书局翻翻也行……”

 

王杰希说:“白花那钱做什么,你师傅书房里的书就多得很,你跟我来,我带你挑几本就是了。”

 

袁柏清喜出望外。方士谦的父亲是前清末年的举人,家中算得上小半个书香门第;他本人又打小聪明伶俐,读书识字都比旁人要早。虽说后来家道中落来到微草班学戏,林杰见他知书识字,还着意培养他的文学才华——微草班排的新戏,戏文多半都是方士谦一人写的。他住的那个两进的院落里,有一间是单独的书房,里头诗词歌赋、话本故事都多得很,自打发现了读书的妙处,袁柏清就对方士谦的书房格外向往。

 

他跟在王杰希后头,心里美滋滋的——不知道师傅的书房里有没有新出的一些话本子,柳非和刘小别两人可是念叨了许久了。不过是才子佳人的庸俗故事,换了个新花样来写罢了,新近读了不少书的袁柏清颇有些嫌弃地想。

 

王杰希推开书房的门,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,不由得皱了皱眉头。梨园行的艺人,为了保护嗓子,多半都是不饮酒的,方士谦从前也是如此。他走到梨花木的大书架前,轻车熟路地翻找了一番,挑出六七本来递给袁柏清:“这些你先拿着慢慢儿看,也别急着一口吃成个胖子。”

 

袁柏清说:“那个……师傅书房里有没有什么话本之类的,我最近正好想练习看看写戏文。”

 

王杰希指了指另一边的小书架:“应该都在那边了,你自个儿去翻翻吧。”

 

袁柏清得了令,喜孜孜地便去了,王杰希走到书桌旁边坐下等他。方士谦的书桌异常整洁,除了纸笔外只放了座小小的苏绣屏风,上头绣着几竿青竹。王杰希翻了翻桌上的稿纸——是《霍小玉》的戏文,还有些涂改的痕迹。他饶有兴致地读完,却发现那戏稿下面还有几张纸,写的东西像戏文又不是戏文——细细看下来,王杰希的眉峰紧蹙,这分明是前一个月政府禁演的一出名为《燎原》的话剧的背景故事。

 

虽然之前也有过很多揣测,但拿着这几张薄薄的纸,王杰希的手还是有点颤抖,他好像知道方士谦每日在做些什么了。得找方士谦谈谈——这是他此时心中唯一的念头。

 

王杰希一直等到了晚上,方士谦也没回来。隔壁中草戏院的演出早已结束,各人大约也都睡下了,书房里静悄悄的,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。王杰希没开灯,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黑暗里。有一小片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,却冷冰冰的像是没有丝毫的温度一样。

 

王杰希就这么坐了一夜,后来他疲倦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。夜里外头又降了些温,王杰希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冷得要命。他站起身来方才觉得头晕沉沉的,到了午间便发起了烧。他这一病就是四五日,原本定好要演的两出戏都不得不临时取消。

 

方士谦来看了他两回,王杰希烧得昏昏沉沉也顾不上和他谈什么,只简单说了两句,让他最近少出门——至于方士谦听没听进去,王杰希也不知道。不过方士谦看起来精神劲儿倒是不错,王杰希想,等他好了,再多和方士谦说道说道吧。

 

王杰希这一病,人整整瘦了一圈。叶修来的时候盯着他看了半晌,方叹道:“老王你这一病,可真是瘦得厉害——得好好儿养养,不然你连那贵妃的戏服都撑不起来。”

 

王杰希笑了笑没说话,叶修看他还是有些疲倦的样子,说:“走走走,咱出去散散心去——我晚上约了文州和少天在广和居吃饭,一起罢?正好他们最近捧新人,排了出《奔月》,吃完了正好去看看。”

 

盛情难却,王杰希便答应下来。晚饭时他没什么胃口,倒是叶修与黄少天在那里斗嘴斗得不亦乐乎。一行四人吵吵嚷嚷地到了蓝溪剧院,《奔月》已经开演,台上的是蓝雨的一个刚出道的新人李远。听了一会儿,叶修笑道:“先前我还奇怪,就算是捧新角儿,演新戏也该让少天先试试水——这一听才知道,这戏简直就是为你们这位李远量身打造的。文州可费了不少心思吧?”

 

喻文州笑着说:“心思自然是费了的,不过还要多谢你的戏本儿啊。有了初稿,只是改的话,毕竟还是方便多了。”

 

听完了戏,叶修送王杰希回微草班,车刚进巷口,便看到微草的院门口围了一圈宪兵——王杰希心下顿时一紧。叶修陪他下了车,邓复升一见到他就赶忙跑过来,语气焦急得很:“班主您可回来了!这些大人们说要找方老板——说他是什么共党,要抓他回警察局去审呢。”他难掩面上担忧的神色:“且不说咱们方老板一向遵纪守法,咱们不过是唱戏的,能和共党扯上什么关系……”

 

王杰希问:“方士谦人呢?”

 

邓复升脸上忧色更甚:“老方也不知道去哪了,现下还没回来呢。”

 

王杰希的脸色不禁冷了下来。他招了招手让袁柏清和刘小别过来,对他们耳语了几句。然后他向那位宪兵队长走去——夜色中他的身影挺拔如竹,却又有种说不出的萧瑟。

 

那位领头的宪兵队长对王杰希尚算客气:“王老板,我们有确凿的情报,您这微草班上的方老板是个共党。您知道,这一年共党的人在北平犯了不少事儿,桩桩件件都是重罪。”王老板,还请您配合我们——”他的语气倏然转冷,“否则的话,牵连到您和整个微草班就不好了。”

 

王杰希还未及答话,叶修那懒洋洋的声音便传来:“哎,老王——老方不是说他前几日去沪上探亲戚么?”

 

王杰希一怔,忽然反应过来,说:“是啊,士谦前几日去了上海,算算时日大概还得过个三五日才能回来。”他看向宪兵队长,以平淡而坚决的口吻说道:“您说老方是共党,我想应当不至于罢?他平日里也不过唱唱戏写写戏文,怎么就……”

 

宪兵队长冷笑一声:“去了上海?王老板您莫不是耍我呢吧?昨儿还有人在茶楼里头看见他——”

 

又是叶修,用一种非常真诚的语气说:“这不可能,是我找人送方老板去的上海。”他面带微笑,“所以,您一定是哪里搞错了。”

 

宪兵队长看了叶修一眼,顿时面色大变:“叶少帅?”

 

叶修还是懒洋洋地笑:“不是——叶秋是我弟弟。前个方老板说要去探亲,我就找了个家里的下人陪着他去了,现下还没回来呢。您不会是连叶家的人说的话都信不过吧?”

 

宪兵队长的脸上有狐疑的神色,叶修说:“微草班我是知根知底的,方老板平日里算得上老实,我也不信他是个共党。不过呢,终归也不好妨碍你们执行公务,等他从上海回来,你们再审他也不迟——回头我帮你们问问他几时回来,让叶秋派人通知你们啊。”

 

“现在也挺晚的了,你们不如先散了吧,别白忙活。”叶修又劝道。

 

叶修软硬兼施之下,宪兵队长还是吃了个瘪。他把一帮子手下叫了回来,说:“先回去。”又瞪了一眼王杰希:“王老板——方老板回来的时候,请您务必通知我们宪兵队。否则,这可是窝藏的重罪,您可仔细掂量清楚了啊。”

 

宪兵们撤退后,王杰希打发了微草班的人回去休息。叶修站在他身边,也没说话。待到堂前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候,王杰希很郑重地跟他说:“麻烦你了。”

 

叶修敛了他那副不正经的神色,问:“方老板到底怎么回事儿?都说你俩是微草的两根台柱子,可我来微草这么多回,统共也没见过他几次。”

 

王杰希的神情有点茫然:“你问我,我也不知道。”他又轻轻说了一遍,“我是真的不知道。”

 

叶修见王杰希神色恍惚,也不好再多问什么,只低声跟他说:“咱俩是朋友……我跟你说句实话儿,我不觉得共党有什么天大的罪过,值得他们这样闹得满城风雨的到处抓人——不然我也不会帮你们这回了。但政治上的事儿,我得劝你们一句:能别掺和,就别掺和。”

 

王杰希知道叶修是实打实地在关心他,勉力挤出一个微笑:“我知道……还是多谢你了。”



TBC


《文昭关》是讲伍子胥在东皋公的帮助下逃离楚国的故事,和老叶帮了方王二人一把有点相似吧。

《贵妃醉酒》里面的扇子故事,是源于梅兰芳先生的道具组有一次没带鹅毛扇,故而改用折扇的事情。至于老王孙尚香为什么演得比穆桂英好,是信口胡诌借老叶之口给方王发糖用的,切勿当真。

写这个脑洞写得比较投入,大概需要调整一下才能再跑去更段子,不过开的坑应该都会填上的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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