秣陵夜雪

眼粉&方厨。偶尔苏苏叶神。

【方王】梨园梦——群英会

OOC有,私设有,慎入。


2. 群英会

 

 

十三那天,天还没亮,微草班的人便都早早起了床打点起了唱戏的行头。打从王杰希接手微草班以来,因着看不惯台上往往主角光鲜,配角邋遢,便定下了规矩要微草班众人在演出前必要洗头刮脸,演出的戏服头面也不能破旧腌臜。这一番收拾又颇费时间,待得众人忙忙碌碌地将自己拾掇齐整,又检查了一遍道具行头之后,天色早已大亮。

 

叶府大宅坐落在东城的朝阳门内大街上,宅子原先的主人是道光皇帝的九儿子孚郡王,大清亡了后叶家带兵从东北来到北平,把这座曾经煊赫一时的宅子买了下来。叶府老夫人平日里最爱听王杰希与方士谦这一对儿搭档唱戏,因此微草班众人对叶府倒也熟门熟路,从后门进去,很快七拐八绕地走过几条抄手游廊,穿过几处僻静院落,在吴管家的带领下到了后台准备起来。

 

微草的人快准备完的时候,后台外头传来一阵喧哗——是蓝雨班的人来了。王杰希从镜子里瞥过去,领头的是喻文州与黄少天,前者一脸温文尔雅的笑容,而后者——外头一半的喧哗怕都是这位带起来的。

 

王杰希听着黄少天滔滔不绝,只觉得自己的脑仁儿也要开始疼了——坐在一旁的方士谦早已按捺不住:“黄少天你能不能消停会儿,合着您来这儿不是唱戏,是给我们微草班添堵的是吧?”

 

黄少天正待呛他两句,却被喻文州扯了袖子:“少天,先上妆去。”

 

他撇撇嘴,自顾自去更衣了。喻文州却走到方王二人边上,依然是笑吟吟的样子:“两位老板,好久不见——今儿能和王老板还有方老板同台演出,真是荣幸之至。”

 

喻文州这两年来风头正劲。他专攻老生,其唱腔以“雅而有韵”闻名,加之他不爱唱旧戏爱唱新戏,在北平梨园界独树一帜。不过对于喻文州,戏客们多半是爱的爱极,厌的厌极——喻文州原是个破落文人家的子弟,学戏是半路出家的事,没有童子功傍身,因此“唱念做打”四项中的“做”与“打”皆不擅长。他当年欲拜蓝雨班的班主魏琛为师,魏琛见他已过了学戏的最佳年龄,不愿收他作徒弟。若是搁了一般人,屡次遭拒也就歇了念头,但喻文州是个格外坚持的主儿,拜师虽不成,倒还坚持着听魏琛唱戏,场场不落,每每听完在回家路上便开始回味模仿——这便是所谓的“偷戏”了。他这“偷戏”,不仅仅将魏琛的唱腔学了个十足十,还加上了自己的改进与发挥,变得更加含蓄蕴藉——最终被有心人看中,给了他登台的机会。喻文州也不负这位贵人的厚望,一唱成名。

 

后来喻文州名气大了,连魏琛都去听了几场他的戏,完了对一帮票友感叹道,喻文州一个偷师学艺的,唱得竟比他所有的弟子都要好——他邀请了喻文州进蓝雨班,将毕生绝学倾囊传授,最后还把蓝雨班托付给了他。几年“偷戏”,竟偷出了一段梨园佳话。

 

方士谦不太喜欢喻文州,主要原因还是蓝雨和微草的竞争关系。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,他们两家撞戏的频率格外地高,久而久之,在北平便有了“宿敌”之称。不过论起唱功,方士谦的说法是“喻文州唱得还行,比我也就差那么一点儿”。王杰希听到这话的时候都忍不住笑了笑,他知道,以方士谦的性子,这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。

 

王杰希见方士谦正在粘髯口,便接了喻文州的话茬:“说来上一次和喻老板同台,还是大半年前冯将军府上那出《长生殿》罢。后来我总想着去看看蓝雨班的演出,可惜微草这边脱不开身。今儿可好,正好让我和士谦也过过瘾。”

 

喻文州轻笑:“彼此彼此。”

 

他犹豫了一下,又开口道:“其实这次的堂会,说来我还应该给王老板赔个不是——听叶公子说,本来老太太是只邀了微草一家的……”

 

喻文州话音未落,一个慵懒沙哑的声音传来:“老太太没听过蓝雨班的戏,我也没听过微草班的——两家一起热闹热闹,不是正好么?”

 

循声望去,只见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倚在门边,头发有点乱蓬蓬的,穿着一套黑底暗细条纹的西装,没系领带,衬衫最上方的两个扣子也没系上——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。他掏出打火机,点起一根雪茄,动作看起来漫不经心,却又自有那么一副风流态度。

 

王杰希冷冷地说:“叶公子,戏台后边儿是禁止吸烟的。”

 

那叶公子愣了一下,灭掉了手里的雪茄。他抬起头来,王杰希方才发现他与那位名动北平的叶秋少帅长得极为相似——想来应当是双生的兄弟。只不过叶秋少帅常年一副严肃而冷厉的表情,而眼前的这个青年人,虽然也是剑眉凤眼,眼角眉梢却满是玩世不恭的狡猾。

 

他扔掉烟,向前走了两步,大大方方地向王杰希伸出手来:“叫我叶修就好。王老板,久仰。”

 

王杰希和他握了握手——他想起吴管家说的,这位爷是留洋回来的,这西方人的礼仪倒是信手拈来。叶修又转过去与方士谦寒暄了两句,方士谦刚戴好髯口,整个人说起话来都像在戏台上唱戏似的拿腔拿调。

 

叶修特别自来熟地在后台准备区转了一圈儿,饶有兴致地看他们上妆,贴缠头。完了向他们招招手,脸上有促狭的笑容:“我得去陪老太太了——估计他们正四下找我呢。”

 

叶修溜走后不久,黄少天换好戏服从更衣室出来,喻文州跟他说:“刚才叶修来了。”

 

黄少天很是激动:“他来过?上次答应我写的戏本儿他带来了?”

 

喻文州道:“没,他就是来打个招呼。”

 

黄少天怒了:“敢情他是在诓我呢!明明说好的,一个月的蓝雨班戏票换他写个新的戏本子,现在都过去一个多月了每次问他他都一个劲儿地拖!文州你说说看他这人还要不要脸!”

 

喻文州无奈地笑笑,转头见王杰希望向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探究的意味,便跟他解释了一句:“叶公子是资深票友——跟少天在茶馆里头认识的。他这人啊……哎,以后你们就知道了。”

 

堂会正午时分准时开始,第一出戏是蓝雨班的《麻姑献寿》,黄少天的麻姑扮相极美,身姿又袅娜,待得他唱到“霎时琼浆都饮尽,愿年年如此日不老长生”的时候,连主座上的叶老太太都侧过头去问叶修:“这个扮麻姑的好生漂亮!叫什么名字?”

 

叶修笑道:“我先前跟您提过的,蓝雨班的黄少天。”

 

老太太笑得和蔼:“好得很。”

 

叶修说:“明明唱得也很好嘛,您怎么尽顾着看身段儿了。”

 

老太太道:“唱得也好,不过身段儿更出彩。下次可以再请来家里唱。”

 

微草的戏多半在下午,晌午时分众人忍着饿只吃了些果子。戏已唱了许久,寿星叶老太太的精神却是极好,她坚持要看完《龙凤呈祥》,一众宾客也都坐在那里陪着。这出戏极长,叶修眼瞅着那吴国太并乔国老二人演的一板一眼,觉得好没趣味,便打算寻个由头溜走。他正待起身,却换了下一折,正是《洞房》。

 

西皮慢板中,只见王杰希款步走上台来,正是上午叶修见到他时那副凤冠霞帔的扮相。但上午的王杰希分明是清清冷冷,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,全不似此时这台上的孙郡主一般,傲气中带着几分羞怯——一句“昔日梁鸿配孟光”唱罢,直教堂下嗑瓜子儿聊天儿的人都停了下来。

 

过了一会儿方士谦的刘皇叔也走上了台。前面几折看下来,叶修觉得方士谦完全是被他家老太太高估了——诚然他唱得算是好,但要说凌驾于其他老生之上,依叶修看来则不至于,更能吸引他眼球的反倒是那个扮赵云的小生。

 

但他敏锐地感觉到,演这场戏的方士谦和之前不太一样。无论是之前的又喜又怕,还是后来的故作镇定,他都表现得活灵活现。而唱到最后“千里姻缘一线牵”,台上的刘皇叔与孙郡主两人端的是个郎情妾意你侬我侬,直衬得旁边扮侍从的个个有如泥胎木偶一般——老太太看得目不转睛,生怕漏了一点儿细节。

 

一折唱毕,叶老太太发现叶修在看她,便笑眯眯地和他说:“我就喜欢看他俩唱这个。”

 

叶修赞道:“您老人家眼光好。”

 

老太太很是受用的样子:“你去看看方老板的武戏,那才叫一个好哩。”

 

后面高英杰的《大登殿》和喻文州的《借东风》也都引了不少掌声。到了傍晚,堂下又是好一阵喧哗——原来是在外地带兵的叶秋匆匆回来了一趟,他参加了晚宴,不过给老太太拜了寿又很快地走了。

 

蓝雨班和微草班的人你方唱罢我登台,直唱到了子时方歇。最后一场两班合演的《打金枝》引得台下众人欢笑连连,堂会结束后来慰问众人的吴管家都是满面喜色。

 

“今儿客人都说这堂会办得好!”吴管家眉飞色舞地说,“后来我们左右无事,翻了翻来宾名单,还发现好几个生客。一打听,原来是为了听戏凑份子进来的——几位老板,您说这稀奇不稀奇——”

 

跟着他来凑热闹的叶修插了一句:“我也是后来才知道,能把蓝雨班和微草班凑作堆,才是最稀奇的事儿。”

 

黄少天边卸着妆边说他:“你说你不知道?骗鬼呢!单我在你面前黑大眼儿就不止一次好不好?哎哎哎老方你别瞪我,你那妆面卸一半留一半吓死个人了——”他也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不妥,又嘟囔了一句:“我就不信你们平常不悄悄儿嫌我话多——对对对,就是老方你,上午还嫌弃我来着是不是?”

 

方士谦觉得黄少天实在是太烦人了,喻文州也不像平时那样管管他,这使得他觉得喻文州也有点儿烦人。好在叶修及时接过了话头:“你也知道自己话多,你讲过什么我哪里会记得。”

 

方士谦没料到叶修这么直白,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转而收获了黄少天一个白眼。他侧过头看看王杰希,连王杰希的脸上都是忍俊不禁的神色,显得整个人都生动了几分。

 

叶修还唯恐天下不乱地故意去问喻文州:“文州你来说说,少天平常讲的话你能听进去多少。”他换了副恐吓的语气:“别说谎啊。”

 

喻文州笑:“非要我说实话啊?一半一半吧。”

 

黄少天登时换了副泫然欲泣的脸色:“文州,连你也嫌弃我——”

 

喻文州也不辩解,就盯着他一个劲地笑。冷不防王杰希说了一句:“所以说,黄老板合该入咱们梨园行,这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。”

 

叶修的表情明显有些惊奇,他看了看王杰希,说:“咦,王老板居然会讲笑话——我以为你只会说'叶公子,后边儿戏台禁止吸烟'呢。”

 

黄少天见战火转移,立马看热闹不嫌事儿大:“哎叶修你不要这么客气,叫什么'王老板'呢,记着啊,你面前这位在梨园行可是有正经绰号的,俗称王大眼是也——”

 

彼时王杰希刚把妆面全卸完,正显出一对大小眼儿来。见众人都向他看来,他又换回了一开始那冷冷淡淡的脸色。

 

却听叶修笑了一声,回答黄少天:“好,这回我是记住了。”

 

一番闹腾之后早已过了子时,吴管家很贴心地派了几个会些功夫的下人送他们回去。临走时叶修把他们送到后门口,跟王杰希说:“下次有机会我一定去给王老板捧场啊。”

 

王杰希点点头,又很严肃地加了一句:“自己买票。”

 

叶修被他这话逗乐了:“王老板真会说笑。”

 

方士谦在一旁凉凉地说了一句:“他是说真的,不是玩笑。”

 

叶修后来和王杰希混熟了以后才知道这果然不是玩笑——在叶修看来,王杰希的思维方式有趣得紧,因为特别理性直接而显得有点儿诡异。而王杰希也发现叶修为人处世之随意,完全不像个元帅府上出来的少爷,尤其是和他的弟弟叶秋少帅相比,简直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。

 

北平城深秋的晚上冷得很,地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。微草班其他人在前,方士谦和王杰希两人慢慢地走在后边。凉风灌进喉咙,方士谦忍不住咳嗽了两声。王杰希关切地看了看他:“你好久没登台,功夫没落下,耐力却远不如前了吧?今儿唱这么久怕是累了——回去让厨房里熬点川贝雪梨养养嗓子。”

 

方士谦紧了紧衣领:“没事儿,就是冷的,回去暖暖就好。你今天倒是唱得不多——是为了捧英杰吧?”

 

王杰希沉吟了半晌,方道:“有这个考虑。不过也是英杰自己争气。吴管家先提的,说英杰上次去他们府上,那出《葬花吟》唱得好。倒是你,你让柏清唱赵云,自己唱皇叔还只出个七八分力气,不也是卯足了劲儿要捧一捧他么?”

 

方士谦笑:“被你发现了啊。”

 

他见王杰希面色柔和,便起了逗一逗他的心思:“不过你放心,和你《洞房》的时候,我可是出了十分力气的。”

 

如他所料,收获了王杰希嫌弃的眼光一枚。

 

今晚的月色真好——方士谦想。白日里是个朗朗的晴天,到了晚上也没什么雾气,月亮如皎洁的玉盘挂在天上,柔和的银光倾泻下来,照着北平城古老的红墙黛瓦,给这座古城平添了几分妩媚与神秘。微草班的小辈弟子们走在前面有说有笑,大抵讨论的是叶府大宅的气派、或是点心果子的精致。

 

方士谦忽然想起自己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,第一次随林杰去参演堂会,也是这般兴奋而紧张。那次他唱得好,主家还特意寻到后台,塞了他几块大洋。他扭捏着不肯收,又不知如何推辞,着急得憋红了脸。最后还是林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,让他收下。

 

他心下有些黯然。王杰希见他忽然沉默,问他:“怎么?不高兴?”

 

方士谦叹了口气,实话实说道:“想起师傅了。这么些年过去了,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过得怎么样。”

 

王杰希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:“师傅前些年到沪上一个挺有名的戏班做教习,据说过得挺好——你不知道?”

 

方士谦一时呆住了,旋即又觉得很愧疚——自己关心师傅的心思原来比不上王杰希。他有点别扭地说:“你又没和我讲。”

 

王杰希慢条斯理地说:“两三年前我找三零一镖局的人打听到的,之前一直以为你知道。”

 

方士谦没接他的话茬,只是喃喃自语道:“真好。”

 

月光照在他们身上,又在他们脚下那青石砖铺就的小道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。周遭的一切都平静而美好,就好像挂在天上的月亮那样,正在趋近于极致的圆满。


TBC


好像挺多姑娘喜欢这个设定的,很开心大家喜欢~京剧是国粹,而隐于背后的京剧艺人生平也是非常值得阅读的故事。


再怒码一章。不定时更。剧情会有点慢热,好久没写文了对情节的掌控度不是特别好,还望大家包涵啦。


喻文州的人设故事:

“唱新戏”来自余叔岩,“偷戏”源自新艳秋偷程砚秋的“程派”。

老王对微草的“剃头刮脸”要求来自于马连良,but老王在京剧界的人设有参考梅兰芳。

剧目名称与时间线不完全遵从真实历史,比如《长生殿》其实是昆曲,而《葬花吟》在京剧里的剧目名称一般是《葬花》或《黛玉葬花》。


废话好多2333,顺便安利一下越剧的《红楼梦》,黛玉去世那段的唱词写得特别感人。

评论(8)

热度(112)
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